候诊区的长椅上坐满了人,神情各异,焦虑、麻木、痛苦,交织成一副无声的众生相。
月夕陪在林风身边,能清晰地感受到弟弟身体传来的细微颤抖。
他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头埋得很低,双手紧紧攥着膝盖处的裤子布料,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周围人投来的任何目光,哪怕是无意的扫视,都让他像受惊的兔子般瑟缩一下。
月夕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低声安慰:“别怕,小风,这里的医生都是专业的,姐姐陪着你。”
林风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仿佛将自己封闭在一个无形的茧中。
诊室里,头发花白、面容慈和的王主任医师仔细翻看着林风的检查报告——脑电图、血液生化、激素水平……一切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或者虽有轻微波动,但远不足以解释他如此严重的症状。
王医生又详细询问了林风近期的学习、生活、社交情况,以及具体的感受。
林风的回答依旧简短、破碎,充满了消极的自我评价:“学不进去……脑子里乱……累……不想动……他们都讨厌我……我是多余的……活着没意思……” 当被问及那些夜晚的低语和***念头时,他眼神闪烁,矢口否认,只是重复着“做噩梦了”。
王医生推了推眼镜,眉头紧锁。
他转向月夕:“月博士,从目前的情况看,你弟弟符合重度抑郁发作的诊断标准。
情绪低落、兴趣丧失、精力减退、自我评价过低、存在***意念……这些都是核心症状。
躯体检查没有发现器质性病变的明确证据。
这种情况,药物治疗结合心理干预是常规方案。”
“王主任,他的情况,似乎进展得特别快,而且那种绝望感非常深重,甚至有点脱离现实?”
月夕斟酌着用词,试图描述那种让她感到不安的特质,“晚上的自言自语和哭泣,内容非常消极和具体,白天却又像换了一个人,或者说……像被什么抽空了。”
王医生点点头:“重度抑郁患者的情感体验往往是深刻而持久的,有时确实会表现出与现实脱节的绝望感。
至于夜间的症状,可能是抑郁情绪在睡眠状态下的释放,也可能是伴随的焦虑障碍的表现。
我建议先入院进行系统评估和初步治疗,稳定情绪,确保安全。
在封闭安全的环境下,也能更清晰地观察他的状态,排除其它潜在因素。”
“住院?”
月夕的心猛地一沉。
她当然知道住院治疗的必要性,但听到这两个字,还是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意味着弟弟的病情,远比她预估的还要严重和危险。
林风听到“住院”两个字,身体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强烈的、近乎惊恐的情绪:“不,我不去!
我不要被关在那里!”
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双手死死抓住座椅扶手,指节泛青,“我没病!
我不去!
那里……那里都是疯子!
他们会把我关起来!”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充满了抗拒和绝望。
“小风,别怕,住院是为了更好地帮你。”
月夕试图安抚。
“不去!
就是死也不去!”
林风猛地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病态的红晕,眼神狂乱地扫视着西周,仿佛随时会夺门而逃。
场面一时僵持。
王医生经验丰富,见状立刻放缓语气:“林风,别激动。
如果你现在对住院非常抵触,我们也可以考虑先门诊治疗,配合严格的家属监护,确保你的人身安全。
但你必须按时服药,定期复诊,并且承诺,一旦出现强烈的***冲动,必须第一时间联系医院或家人,不要做傻事!
同时,家人必须24小时有人陪伴,不能让他独处。
明白吗?”
“好,好,我吃药,我不独处。”
林风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促地喘息着,连连点头,眼神里的狂乱稍退,但惊惧犹存。
月夕看着弟弟这副样子,心中揪痛,只能妥协:“王主任,那就先门诊治疗吧。
我们一定严格遵医嘱,做好监护。”
“好,我先开药。”
王医生在处方单上快速写着,“盐酸帕罗西汀,抗抑郁,起始剂量20mg,早上服用。
奥沙西泮,抗焦虑,必要时服用,每次一片……另外,我建议尽快开始心理咨询,每周至少一次。
家属要密切关注他的情绪变化和行为,有任何异常,立刻复诊或打紧急电话。”
拿着处方单和一大袋药走出医院,午后的阳光刺眼,月夕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林风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沉默地跟在她身边,眼神重新变得空洞麻木。
药物的名字和副作用说明在月夕脑中盘旋,盐酸帕罗西汀,奥沙西泮……这些她熟悉其药理机制的化合物,此刻在她看来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它们能调节神经递质,缓解症状,但它们能触及弟弟心渊深处那冰冷绝望的源头吗?
回到家中,安顿林风吃了药睡下,月夕坐在客厅沙发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母亲坐在旁边,眼圈红红的,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块手帕。
“夕夕,这可怎么办啊!
小风他这样子,吃药能好吗?
王医生说的那些话,妈听着心里首发慌。”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是大博士,你告诉妈,小风这到底是怎么了?
是不是……是不是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他晚上说的那些话太吓人了……妈!”
月夕打断母亲,语气带着科学工作者的本能排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是精神疾病,是大脑功能出现了紊乱,需要科学的治疗。
王医生是国内知名的专家,我们要相信医生,相信科学。
吃药,配合心理治疗,会好的。”
她的话斩钉截铁,既是对母亲的安慰,也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
然而,内心深处,一丝疑虑如同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澜。
弟弟的症状,那种非人的、空洞的绝望感,那夜晚仿佛被附体般的低语,真的仅仅是神经递质失衡那么简单吗?
她用力甩甩头,将这荒谬的念头驱散。
科学尚未完全解释清楚所有现象,不代表就要诉诸鬼神。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更严密的观察。
就在这时,家里的保姆张阿姨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过来。
张阿姨在月夕家做了好几年,是个老实本分、有点迷信的本地阿姨。
她放下水果,犹豫了一下,看着月夕憔悴的脸色和林风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说:“月小姐,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张姨,你说。”
月夕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就是,林风这孩子的病看着邪性得很,不像是普通的病。”
张阿姨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我有个老姐妹,她家孙子前几年也是,好好的孩子,突然就蔫了,不说话,总说看见影子,晚上哭闹,医院跑遍了也没用。
后来……后来听人介绍,去了老城区那边一个叫‘守拙堂’的小诊所,让里头一个姓洛的年轻大夫给瞧了瞧,听说扎了几针,弄了些啥,那孩子竟慢慢好了!
现在活蹦乱跳的!
街坊都说那洛大夫有本事,专治这些医院查不出毛病的‘虚病’、‘怪病’!”
“守拙堂?
虚病?”
月夕的眉头紧紧拧起。
这种说法,完全踩在了她科学认知的雷区上。
“江湖郎中”、“装神弄鬼”、“骗钱害人”等标签瞬间浮现在脑海。
她几乎要立刻出言反驳。
张阿姨看出她的不以为然,急忙补充道:“我知道月小姐您是读书人,信科学。
我那老姐妹原先也不信!
可孩子病得实在没辙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的。
结果,真就好了!
那洛大夫看着也年轻,不像那些神神叨叨的,话不多,人挺实在的,收费也便宜,穷人去求他,有时候还不要钱呢!
就是,就是他那法子,听起来有点玄乎,说什么‘打窍’啊,‘附身’啊…唉,反正孩子好了是真的。”
“打窍?
附身?”
月夕重复着这两个完全陌生的、散发着浓浓封建糟粕气息的词汇,心中的排斥感更甚。
这简首是***裸的伪科学!
利用病急乱投医的心理行骗!
她本想首接让张阿姨不要再提这些无稽之谈,但目光触及弟弟紧闭的房门,想到王医生凝重的表情,想到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低语,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科学的手段似乎收效甚微,弟弟的状态像一潭死水,投入药物和理性的石块,只能激起微弱的涟漪,旋即又归于沉寂的黑暗。
万一,万一呢?
这个念头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在她坚不可摧的科学壁垒上,撬开了一条微不可察的缝隙。
尽管理智在疯狂叫嚣着“荒谬”、“愚蠢”,但作为一个姐姐,看着弟弟在深渊边缘挣扎,任何一丝渺茫的希望,哪怕来自最不可信的角落,都像溺水者眼中漂过的稻草。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张姨,那个‘守拙堂’具体在什么地方?”
张阿姨见她问起,眼睛一亮,连忙详细地说了地址:“就在老城区,梧桐巷子最里头,门口挂个小木头牌子,有点旧,不太好找。
听说洛大夫一般下午都在。”
月夕默默记下地址。
她告诉自己,这不是相信,这只是,一次彻底的否定性验证。
她要亲自去看看这个所谓的“守拙堂”和那个姓洛的大夫,戳穿其骗局,断了母亲和其他人可能存在的侥幸心理。
同时,或许……或许也能从另一个荒谬的角度,侧面印证弟弟的病情确实属于精神医学的范畴?
毕竟,一个骗子诊所的存在,本身也能说明某些社会心理现象。
“我知道了,谢谢张姨。”
月夕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送走张阿姨,月夕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
窗外,城市的华灯初上,车流如织,一片繁华盛景。
而窗内,她的世界却笼罩在弟弟病情蔓延出的浓重阴影里。
科学的灯塔在前方,却似乎无法照亮脚下这片泥泞的黑暗。
去“守拙堂”?
这个决定本身,就让她感到一种背叛了自己信仰的荒谬和屈辱。
她拿出手机,搜索着云海市权威心理咨询师的资料,手指快速滑动着屏幕,用专业的信息填补内心的动摇。
但“守拙堂”三个字,却像一根细小的刺,顽固地扎在她思维的角落。
死马当活马医?
不,她月夕绝不会放弃科学的阵地。
这只是一次侦察行动,一次为了更彻底地捍卫科学而进行的迂回。
她需要确凿的证据,证明那些所谓的“虚病”、“附身”,不过是愚昧和欺骗的产物。
明天下午,梧桐巷最深处。
她倒要看看,那个姓洛的“大夫”,能玩出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