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她见时光锈迹

冰冷的金属碎片撕裂视野，最后定格在挡风玻璃蛛网般的裂纹中央。

2020年刺耳的刹车、翻滚的失重感、骨骼碎裂的闷响……所有属于林晚的意识，被这抹幽蓝的寒光彻底吞噬。

下一秒，灼热的气浪裹挟着尘土和汗酸味，粗暴地灌入鼻腔。

“林晚晞！

发什么白日梦！

当这里是你的深水埗狗窝吗？！”

炸雷般的咆哮贴着耳膜炸开，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脸上。

林晚晞——不，此刻占据这具身体的，是来自二十多年后的灵魂——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让她踉跄了一下。

刺目的阳光像无数根金针，扎得她眼泪瞬间涌出。

眼前不是扭曲变形的汽车残骸和冰冷雨夜，而是一片铺着黑色煤渣、尘土飞扬的警校操场跑道。

喉咙深处，那被金属贯穿的幻痛还在尖锐地叫嚣，但指尖触摸到的，只有温热的、布满细密汗珠的脖颈皮肤，以及剧烈运动后火烧火燎的干渴。

她重生了。

重生在1990年，香港黄竹坑警察训练学校，这具名叫林晚晞的身体里。

一个十八岁，身高仅一米六二，在同期学员中显得格外娇小，此刻正因为三千米测试跑了个令人绝望的垫底成绩，被绰号“阎王刚”的体能教官赵志刚指着鼻子怒骂。

“看看你！

跑十八分钟！

蜗牛都比你快！

就你这副风一吹就倒的豆芽菜身板，还当差？

还保护市民？

我呸！”

赵志刚黝黑的脸膛因为愤怒涨得发紫，肌肉虬结的手臂挥舞着，汗水顺着他剃得极短的青皮往下淌，“警校不是给你这种大陆妹混饭吃的地方！

体能垫底，次次垫底！

你告诉我，以后怎么追贼？

怎么跟那些古惑仔搏命？

啊？！”

“大陆妹”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林晚晞混乱的记忆里。

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深水埗鸽子笼般的劏房，弥漫着霉味和隔壁传来的廉价香水味；母亲张素芳天不亮就出门去酒店做保洁，佝偻的背影；大哥林耀祖开着那辆破旧的小货车，在烈日下搬运货物的黝黑肩膀；大姐林晓梅在制衣厂流水线前熬红的眼睛；还有弟妹林耀宗、林晓兰渴望又懂事的目光……警校，是这个困窘家庭唯一的希望，免学费，有津贴。

但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

周围的空气燥热粘稠，橡胶粒被烈日烘烤出的气味混合着年轻躯体蒸腾的汗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一道道目光投射过来，有同情的，有漠然的，更多的则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看好戏的嘲弄。

一个娇小、体能差、还顶着“大陆妹”标签的女生，在九十年代初以本地生和男性为主导的香港警校里，天然就是被排斥的异类。

“报告教官……”林晚晞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刚经历死亡和时空错乱后的虚弱颤抖，“我……我……我什么我！”

赵志刚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不服气？

不服气现在就给我再跑一圈！

跑到合格为止！

跑！

立刻！

马上！”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不仅仅是体力透支到极限，更是那濒死瞬间的冰冷恐惧和此刻巨大的荒谬感交织撕扯。

眼前赵志刚愤怒扭曲的脸在阳光下晃动，重叠着记忆中解剖室无影灯惨白的光晕和那片幽蓝的金属碎片。

林晚晞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晃了晃，脚下被煤渣一绊，彻底失去了平衡。

慌乱中，她本能地伸手，抓向跑道旁边那冰冷粗糙的支撑物——生锈的金属围栏。

指尖触碰到粗粝铁锈的刹那——嗡！

世界骤然扭曲！

刺目的阳光、赵志刚唾沫横飞的怒容、操场上其他学员模糊的身影、自己粗重的喘息……所有声音和色彩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裂、揉碎！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景象强行塞入脑海：依旧是这片操场，但光线昏暗了许多，像是傍晚。

器械区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短促的痛呼和人群骤然爆发的骚动。

画面中心，清晰无比地定格在赵志刚身上！

他正仰面朝天摔倒在单杠旁边的沙坑边缘，脸色煞白如纸，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额头，右手死死捂着小腿胫骨的位置，一条腿以极其不自然的、令人牙酸的角度扭曲着！

旁边几个学员惊慌失措地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喊着“教官！”

“叫白车（救护车）啊！”。

这画面如同高速闪过的幻灯片，清晰、冰冷、带着强烈的不祥感，仅仅持续了两三秒。

“呃！”

林晚晞像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抽回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喘。

幻象消失了。

操场上，阳光依旧毒辣，赵志刚的咆哮还在继续，唾沫星子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听见没有！

林晚晞！

给我跑！

现在！

跑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那画面太真实了！

赵教官摔倒时痛苦狰狞的表情，扭曲变形的腿，学员们惊慌的呼喊……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带着一种冰冷的、预告死亡般的质感。

她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活蹦乱跳、中气十足指着她鼻子骂的赵志刚，再看看器械区那边毫无异样的单杠和沙坑。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

刚才那是什么？

濒死体验的后遗症？

还是……“报告教官！”

一个带着关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班长陈伟强，“林晚晞同学好像……脸色好差，嘴唇都白了，是不是中暑顶唔顺（撑不住）啊？”

赵志刚皱着浓眉，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林晚晞。

她确实摇摇欲坠，汗水浸湿了额前细碎的短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嘴唇毫无血色，那双原本明亮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失焦，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又被扔进冰窖。

“啧！

废物！”

赵志刚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行了行了！

伟强，扶她去树荫下歇着！

回头再收拾你！

其他人，解散！”

林晚晞几乎是被陈伟强半搀半架着，拖到操场边缘那棵枝叶稀疏的榕树下。

粗糙的树皮硌着后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感。

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作训服的下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目光却死死锁在器械区方向，像被钉在那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太阳一点点西斜，给操场镀上一层刺眼的金红色。

解散的人群逐渐散去，喧闹的操场变得空旷。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她却不敢眨眼。

大约两个多小时后。

“啊——！”

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惨叫，骤然从器械区方向撕裂了傍晚的宁静！

林晚晞猛地抬头，心脏在这一刻骤停！

只见赵志刚不知何时独自回到了单杠区，似乎是想加练。

他双手抓住单杠，身体猛地向上一引，就在力量转换的瞬间，右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如同一袋沉重的沙包，从杠上首首摔落下来！

沉重的闷响。

紧接着，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脆响！

赵志刚重重砸在沙坑边缘坚硬的水泥地上，抱着右小腿蜷缩成一团，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嘶吼，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几个还在操场边收拾器材的学员惊叫着冲了过去。

“教官！”

“赵Sir！”

“他的腿……断了！

快叫白车！”

林晚晞僵立在榕树斑驳的阴影里，傍晚的暖风拂过，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只有彻骨的冰冷顺着脊椎蔓延全身，冻结了血液。

预言……成真了。

不是幻觉，不是巧合。

她缓缓低下头，摊开自己的右手。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粗粝的铁锈触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时间被强行拨动后留下的、令人心悸的诡异余韵。

她真的重生了。

并且，获得了一种……能通过接触金属，窥见未来片段的能力？

生锈的铁栏杆冰冷地反射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如同那只在车祸最后时刻嘲弄她的金属碎片之眼。

命运的齿轮，在铁锈粗粝的摩擦声中，缓缓转动，指向一片血色弥漫、霓虹闪烁的未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