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合拢,震得门楣上扑簌簌落下一片陈年的积灰。陆焱脱力地跌坐在满地狼藉里,脖颈上那道麻绳勒出的血痕***辣地疼。老仆福伯佝偻着背,一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哆嗦着去解那浸了血污的绳索,浑浊的眼窝里蓄着水光,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只低低唤了声:“少爷……”
穿堂风裹着冰凉的秋雨灌进来,残烛的火苗在风中猛烈地跳动、挣扎,将厅堂里歪斜的桌椅、倒塌的屏风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陆焱撑着半扇塌了雕花的木榻残骸,勉力站起身。衣摆扫过一张塌了腰的八仙桌,桌面蒙着厚厚一层灰,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干涸的酒渍和几道深深的刀痕。墙角,一只倒扣的米缸边,散落着几粒干瘪发霉的米粒,几只僵死的米虫尸体嵌在霉斑里,连老鼠的爪印都绕着走。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味和淡淡血腥的衰败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福伯,库房钥匙。”陆焱扯下一条相对干净的衣襟布条,草草裹住掌心的伤口,声音嘶哑。他瞥见老仆枯瘦的手在怀里摸索钥匙时那难以掩饰的畏缩和痛楚,心头猛地一坠。
锈蚀的铜锁“哐当”一声砸落在潮湿的地砖上。库房的门一开,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霉烂朽木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老鼠排泄物的骚臭。陆焱举着那盏随时会熄灭的残烛走进去,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本该堆满绫罗绸缎、皮货药材的宽大木架空空荡荡,蛛网在梁木间随风飘荡,像一张张灰白的破网。地上散落着几截断裂的绳索和零星的碎布头。
角落里,一只半人高的樟木箱沉默地立着,铜环上的绿锈刺目。陆焱伸手去掀那沉重的箱盖,铜环的冰冷和粗糙硌着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锐痛。盖子掀开的瞬间,几本边角卷曲、纸张发黄的册子滑落出来,摊在他脚边。昏黄的烛光下,画中男女交缠的肢体和模糊暧昧的面容一览无遗,墨迹被反复摩挲的地方晕染开大片污痕。陆焱眼神冰冷,一脚将它们扫开。箱底铺着一块褪色的锦缎,掀开锦缎,露出的竟是一堆寻常河滩上随处可见的鹅卵石,灰扑扑的,在烛火下毫无光彩。
“少爷……少爷说这是……是西域来的宝贝,夜里能发光……”福伯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在喉咙里。他话未说完,却见陆焱的动作骤然僵住。年轻人的手指从鹅卵石堆的缝隙里,抽出了一张折叠得有些皱巴的泛黄宣纸。
烛光凑近。纸上墨迹尚新,一个鲜红刺目的手印赫然按在“陆焱”二字旁边。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自愿卖身断袖坊为奴,抵银五十两”,落款的日期——正是三天之前!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陆焱捏着纸契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节处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染红了纸边。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胸腔里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荒谬感。没有犹豫,他猛地将纸契攥紧、揉搓,然后狠狠撕扯!脆弱的纸张在他手中化为片片碎屑,如同被惊起的白色飞蛾,纷纷扬扬飘落在满地的狼藉与尘埃里。
“十万两……空库房……石头当宝……”陆焱的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这……要命的契纸……”
“老奴无能啊!老爷……老奴对不起您……”福伯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压抑的呜咽从他佝偻的背脊里闷闷地透出来,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砸在尘土里,洇开深色的印记。
陆焱没有去看跪地的老仆。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脚边一块从箱子里滚出的鹅卵石上。那石头灰白、冰冷、毫不起眼。他缓缓弯下腰,将它捡起。粗糙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像火星溅入了油桶。他眼底那点残存的茫然和怒意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亮光吞噬。他猛地扬起手,那块鹅卵石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向墙角那只缺了口的破瓷碗!
“砰——哗啦!”
瓷片四溅,尖锐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库房里格外刺耳。碎裂的瓷片反射着跳跃的烛光,映出陆焱半边染血的脸颊,和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他盯着那堆飞溅的碎片和散落的鹅卵石,嘴角慢慢扯开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