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寅时的梆子声还在巷尾幽幽回荡,陆焱已经赤脚踩在了朱雀桥滚烫的青石板上。昨夜的半锭银子换了半袋糙米和几挂红绸,剩下的碎子儿在怀里叮当作响,像揣着几只不安分的蟋蟀。裤脚沾着昨夜刷墙蹭的白灰,干了,硬邦邦地磨着脚踝。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夜露的湿气和牲口棚特有的草料发酵味儿。
“金陵快驴!花走路钱,享坐驴福!头三位,免单!”
嘶哑的嗓音在清晨空旷的桥头显得格外突兀,像块破锣。陆焱扯着脖子喊了半个时辰,回应他的只有几个早起挑水的汉子匆匆一瞥,眼神里明晃晃写着“败家子又发癫”。老王头牵着三头瘦驴,蔫头耷脑地站在临时搭起的破草棚下,浑浊的老眼盯着陆焱的后背,满是忧虑。那几头驴,可是他的命根子。
“老伯!您别光杵着啊!”陆焱抹了把额头上混着灰土的汗,转身一把攥住老王头粗糙的手腕,力道大得老汉一哆嗦,“您算算,这青骢驴跟着您拉磨,一天刨去草料,能落几个大子儿?二十文顶天了吧?”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汉皱巴巴的脸上,另一只手抄起根烧火棍,就在满是驴蹄印和车辙的泥地上“唰唰”画起来。
“您瞧这儿!”棍尖戳着泥地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圈,“这是咱的站点,挂您李掌柜的屋檐下!”他指向缩在杂货铺门板后嗑瓜子的李掌柜。李掌柜“呸”地吐出瓜子壳,一脸讥诮。
“再看这儿!”棍子又划拉出几个小圈,“南市布庄、码头脚行、城隍庙香火铺……都是咱的点儿!驴,”棍子重重一点泥地上潦草的驴头图案,“就从您这儿出!”他猛地转向老王头,眼神灼灼,“入了股,驴还在您眼皮子底下,每月稳稳当当五两纹银打底!不比您风吹日晒拉磨强?”
老王头浑浊的眼珠在陆焱画的地图和自家驴身上来回逡巡,嘴唇哆嗦着:“三…三少爷,俺不是不信你…可这‘共享’…俺活了六十岁,没听过驴还能…还能分着骑的?万一…万一哪个杀才把俺的驴使唤瘸了…”他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缰绳,枯瘦的手指关节都发了白。
“哎哟我的老伯!”陆焱一拍大腿,那破锣嗓子又拔高了一度,引得几个挎着菜篮的妇人停下脚步看热闹。“您当咱这是白使唤呢?”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几块刻着歪歪扭扭编号的竹牌,竹屑簌簌往下掉。“瞧见没?‘租驴牌’!凭牌取驴,按时辰算钱!铜板儿叮当响,现钱!”他抓起老王头的手,硬是把三枚还带着体温的铜钱拍进对方满是老茧的掌心,“喏!头期利钱!白纸黑字…不,红绸绑驴,咱立字据!驴伤了病了,算我陆焱的!我拿这身骨头赔您!”他“哗啦”一下又扯开那件补丁摞补丁的单衣,昨夜刚结痂的鞭痕在初升的日头下蚯蚓般狰狞盘踞。
人群里一阵低低的吸气声。卖豆腐的张婶挎着篮子挤进来,撇撇嘴:“陆三少,你这饼画得比秦淮河还宽!驴又不是铜钱,放出去还能自个儿下崽儿回来?”
“下崽儿?”陆焱眼珠一转,烧火棍“啪”地敲在泥地上那个代表站点的圈上,溅起点泥星子,“张婶儿您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咱这叫‘钱生钱’!”他故意压低声音,却又让周围人都听得清,“您想想,一头驴,一天能跑几趟?十趟!二十趟!租客的铜钱哗啦啦,抽成就是咱下的小崽儿!比您磨豆腐可轻省多了!”他扫视着渐渐围拢的人群,烧火棍在空中用力一挥,带着破风声:“名额有限!就这头三天入伙的,白送一个月分红!过了这村——”他故意拉长调子,目光扫过老王头、李掌柜,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商户,“可就没这店了!驴就这么多,站点就这几个!先到先得…驴!”
饥饿营销的话术像块磁石。几个被赵黑虎印子钱逼得眼睛发绿的小商户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卖笤帚的王二麻子一咬牙,挤出人群:“三少…三少!算俺一个!俺那笤帚铺门口能挂牌子!”
“好!王掌柜爽快!”陆焱立刻高声应和,顺手从怀里又摸出块竹牌塞过去,动作快得像怕人反悔。
李掌柜的算盘珠子在柜台后无意识地拨拉了几下,噼啪作响。陆焱敏锐地捕捉到这声音,立刻凑到杂货铺窗根下,压着嗓子,却又能让旁边人听见:“李爷,您可是明白人。赵黑虎那帮人,眼珠子早盯上城南漕运这块肥肉了,咱这小本买卖,他未必看得上。可要是…要是咱这‘金陵快驴’跑顺了,成了气候…”他话留半截,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掌柜。
这句话像滴冷水溅进了热油锅。李掌柜浑浊的眼珠里精光一闪,手里的瓜子也不嗑了。赵黑虎的凶名,比陆焱的“败家”名头可瘆人多了。他沉吟片刻,终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挂牌子可以,抽成…得再加半成!”
“成!李掌柜痛快!”陆焱一口应下,脸上堆着笑,心里却暗骂老狐狸趁火打劫。他转身对着稀稀拉拉聚拢的几人——老王头和他的三头瘦驴,笤帚铺王二麻子,还有一个卖竹篾器的、一个补锅匠,算是勉强凑齐了草台班子的骨架。
日头渐高,晒得人头皮发烫。陆焱嗓子眼像塞了把沙子,***辣地疼。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正要再鼓动几句,眼角余光瞥见那个穿灰布长衫的书生张承,不知何时已站在人堆外,正蹙着眉,盯着地上那幅被踩得模糊不堪的“运营图”,手指还在袖子里微微掐算着什么。
“兄台!”陆焱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几步跨过去扯住张承的袖子,“来得正好!快帮咱算算,这站点怎么排布,驴怎么周转才最来钱?”他不由分说将张承拉到泥地图前,又变戏法似的摸出半块昨夜买的、已经有点发硬的桂花糕,不由分说塞进对方手里,“管饭!管点心!三成干股,绝不食言!”
张承被他这连珠炮似的架势弄得一愣,看着手里硬邦邦的糕点和地上鬼画符般的“宏图”,再看看陆焱那双熬得通红却亮得惊人的眼睛,以及周围几张或麻木、或贪婪、或犹疑的面孔,终是叹了口气,撩起磨出毛边的袖口,蹲下身,捡了根小树枝,在泥地上重新勾画起来,低声说着什么“巳时客流”、“周转时辰”、“空驶损耗”…
陆焱长长舒了口气,背上的鞭伤被汗一浸,又刺刺地疼起来。他望着眼前这幅景象:老王头紧紧攥着三根缰绳,仿佛攥着身家性命;李掌柜倚着门框,老神在在地拨着算盘;几个小商户围着张承,伸着脖子看那地上的新图;三头瘦驴甩着尾巴,茫然地啃着墙角刚冒头的草芽;驴尾巴上系着的红绸,在晨风里可怜巴巴地飘着。
这东拼西凑的草台班子,像用浆糊粘起来的破船,连水都没下,就让人觉得它下一秒就要散架。可陆焱捏了捏怀里仅剩的几枚铜钱,听着张承条理清晰的分析,再看看老王头那因为听到“驴伤了算我的”而略微松弛的眉头,心里那点虚火,竟又顽强地烧了起来。
画出来的饼,终究是悬在半空。但眼下,他得先让这艘破船,在赵黑虎的獠牙咬过来之前,晃晃悠悠地…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