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雾瘴1. 遗落之地长途客车像一头垂死的巨兽,在盘山公路尽头喷吐着黑烟,
将苏晚和她的行李箱遗弃在泥泞的路边。引擎声远去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瞬间合拢,
沉重地压在她的耳膜上。眼前的山坳,就是地图上那个被简略标注为“落魂坳”的小点。
它比她想象的更…沉。灰褐色的木屋像是从山体里溃烂出来的瘤,歪斜地簇拥着,
屋顶覆盖着厚重、湿滑的青苔,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墨绿色,仿佛随时会滴下粘稠的汁液。
远山被一层又一层灰白的雾气缠绕,那雾气不是飘浮的,而是凝固的,
如同浸透了尸水的棉絮,贪婪地吞噬着所有试图透入的天光,
只吝啬地留下铅灰色的、令人窒息的昏暗。空气粘稠而冰冷,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带着铁锈腥味的湿棉花。苏晚下意识地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
冰冷的金属触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她摸出手机——信号格彻底死去,
屏幕映出自己有些失血的脸。一阵穿山风贴着地面卷过,
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腐朽的木头、沤烂的落叶、某种草药的苦涩余烬,
还有一丝…极淡的、甜腻的腥气,像是搁置太久的血。“苏老师?”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
如同枯枝刮擦着石板,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苏晚猛地转身,心脏几乎撞出胸腔。
一个佝偻得如同老树根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几米开外的浓雾边缘。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与雾气融为一体的靛蓝布衣,脸上沟壑纵横,
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灰败,像蒙着一层陈年的霉斑。
最让苏晚脊背窜起寒意的是他浑浊的眼睛——眼白泛着不祥的浊黄,瞳孔缩成针尖般大小,
正死死地钉在她身上,带着一种…称量牲口般的审视。他枯枝般的手里,
提着一盏昏黄的老式玻璃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灯油里微弱地跳跃着,明明此刻是下午,
天光尚未全暗。“我是村长。”他咧开嘴,露出几颗残缺发黑的牙齿,
脸上的皱纹因此扭曲出怪异的纹路。“来接你的。”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只有深不见底的、粘稠的阴冷。---2. 泥径通往村子的路与其说是路,
不如说是山洪冲刷出的泥泞沟壑。黏腻湿滑的黑泥没过脚踝,
每一次拔脚都发出“噗嗤”的、令人不适的吮吸声,
仿佛地下有无数张贪婪的小嘴在啃咬着鞋底。村长佝偻着背,提着油灯走在前面。
那昏黄的光晕仅仅能照亮他脚下方寸之地,在浓雾中如同一点随时会被掐灭的萤火。
灯芯偶尔爆出一两点细微的“噼啪”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清晰得刺耳,
溅起的火星带着一股焦糊的油脂味。沉默像巨石压在两人之间。
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泥泞的吮吸声在回荡。“村里…很久没来过新老师了?
”苏晚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在雾气中显得格外单薄。“五年。
”村长的声音从前面飘来,像隔着一层厚布,头也没回。
油灯的光晕将他佝偻的影子拉得奇长无比,在泥地上扭曲蠕动,
如同一只巨大的、爬行的昆虫。“上一个老师…待了多久?”苏晚追问,
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村长的脚步毫无征兆地顿住了。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侧过半边脸。
昏黄的灯光正好打在他那半张脸上,深深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阴影填充其中,
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类似古老图腾的诡异纹路。浑浊的眼珠在灯影下转动,
目光像冰冷的蛇信扫过苏晚的脸。“山里湿气重,”他开口,声音更哑了,
带着一种奇异的摩擦感,“外头来的…待不久。”他没有回答“多久”,
而是用了“待不久”。油灯的火苗在他说话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光影在他脸上明灭,
那瞬间,苏晚似乎看到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非人的弧度,转瞬即逝。
他没再说话,重新迈步向前。苏晚咽下涌到喉咙口的疑问,沉默地跟上。
脚下的泥泞似乎更冷了,那股若有似无的甜腥气,也似乎更浓了些。
她感觉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浓雾,
在黑暗中窥视着她这个外来的闯入者。---3. 孤校落魂坳小学出现在视野中时,
苏晚的心沉到了谷底。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所学校。
它只是一座依着陡峭山坡勉强搭建的两层木楼,在浓雾和湿气的侵蚀下,
呈现出一种摇摇欲坠的朽败。木板墙壁布满了深色的霉斑和蜿蜒的裂痕,
像老人皮肤上狰狞的疤痕。窗户大多破损,糊着发黄发脆的旧报纸,风穿过破洞,
发出呜咽般的“嘶嘶”声。所谓的操场,不过是一块稍平整些的泥地,
杂草顽强地从石缝里钻出,东倒西歪。唯一显眼的是中央一根歪斜的木杆,
顶端一面褪色严重的国旗无力地耷拉着,边缘已经破烂不堪。“学生…都放假了?
”苏晚看着空无一人的死寂校园,声音干涩。“明天开学。
”村长推开一扇油漆剥落、吱呀作响仿佛垂死呻吟的教室门。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灰尘、霉菌和某种陈旧排泄物味道的浊气扑面而来,呛得苏晚一阵咳嗽。
教室内部昏暗异常。破旧的课桌歪歪扭扭地排列着,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黑板是坑洼不平的木板刷了黑漆,边缘已经剥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色。
墙壁上贴着几张早已褪色模糊、内容诡异的宣传画,
画上人物的眼睛仿佛在阴影里幽幽地注视着她。“你的住处,在后头。”村长提着油灯,
引着她穿过一条更加阴暗潮湿、堆满杂物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扇矮小的木门。推开门,
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寒气涌出。房间极小,不足十平米。一张用粗糙木板搭成的床,
铺着薄薄的、颜色可疑的草席。一张瘸了腿、布满刻痕的旧桌子紧挨着墙角。
墙角堆着一小摞布满霉点的旧书,书页卷曲粘连,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
唯一的“窗”是一个小小的、糊着破油纸的方洞,透不进多少光。
村长将那盏油灯放在瘸腿的桌上。豆大的火苗在狭小的空间里跳跃着,
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布满霉斑和污渍的墙壁上,扭曲、放大、变形,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光晕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角落。“山里夜寒,”村长浑浊的眼睛扫过苏晚苍白的面孔,
最后停留在那盏油灯上,“这灯…省着点油。”他顿了顿,
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油灯的玻璃罩边缘,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夜里…”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地钻进苏晚的耳朵里,“…莫要出门。
”浑浊的眼珠转向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面翻涌着一种苏晚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恐惧。
“山里的‘东西’…醒了。”说完,他不再停留,佝偻的身影提着油灯屋里瞬间更暗了,
悄无声息地退入走廊的黑暗中。脚步声很快被死寂吞没,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4. 初夜黑暗。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油灯早已熄灭,
最后一缕青烟带着灯油的焦糊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窗外没有月光,没有星光,
只有浓雾翻滚时偶尔透出的、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天光,瞬间又被吞噬。没有虫鸣,
没有风声,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仿佛被这粘稠的黑暗吸收了。
苏晚蜷缩在冰冷僵硬的草席上,裹紧了单薄的外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寒意无孔不入,穿透衣物,渗入骨髓。她瞪大眼睛,徒劳地凝视着天花板的方向。黑暗中,
视觉失效,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能感觉到身下草席散发出的陈腐气息,
能闻到空气中越来越浓的霉味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甜腥。
腐朽教室里诡异的气氛、村长那句“山里的东西醒了”…每一个细节都在黑暗中发酵、膨胀,
扭曲成更狰狞的形状。墙壁上的霉斑仿佛在黑暗中蠕动、连接,
幻化成一张张无声哀嚎的人脸。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苏晚的意识在寒冷和恐惧的夹击下开始模糊时——呜…一声极其细微、极其飘渺的呜咽,
穿透了厚重的死寂,如同游丝般钻进她的耳朵。那声音断断续续,
像是被扼住喉咙的孩童发出的最后泣音,又像是某种受伤野兽垂死的哀鸣。
它并非来自固定的方向,而是仿佛弥漫在整个空间里,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带着浸骨的悲凉和怨毒。后山!苏晚猛地从草席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呜……声音又来了!更清晰了些,仿佛就在窗外不远处!
那声音里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拉扯着她的神经。是幻觉吗?是风穿过山谷的声音吗?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尖锐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幻觉!
就在她惊魂未定之际——噗!桌上那盏早已熄灭的油灯,
灯芯处毫无征兆地爆出一点极其微弱的火星,瞬间又归于黑暗。
与此同时——呼…一声清晰无比、近在咫尺的叹息,如同贴着冰冷的窗纸,幽幽地传了进来。
那叹息声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无尽的疲惫,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瞬间冻结了苏晚全身的血液!
她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如铁,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泥土气息的气流,无声无息地拂过她暴露在空气中的后颈皮肤,
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黑暗中,她感到有什么“东西”,
正静静地、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与她面对面。
---第二章 墨痕1. 灰晨天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雾霭与糊窗的破油纸,
在宿舍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惨淡的、边缘模糊的光斑。苏晚蜷缩在草席上,眼睑沉重,
四肢如同灌满了铅。昨夜那声窗外的叹息和拂过后颈的寒气,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神经,
让她几乎彻夜未眠。每一次意识模糊,那声清晰的“呼…”就仿佛又在耳畔响起,
惊得她瞬间清醒。晨起的空气比昨夜更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湿寒。她坐起身,
搓了搓冻得发麻的手臂,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扇小窗。破油纸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窗外依旧是翻滚的、死寂的浓白。推开吱呀作响的宿舍门,寒气扑面而来,
带着更浓重的腐朽草木和泥土的气息。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湿漉漉的泥地反射着天光,
几株枯草在死寂中凝固。粘稠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苏晚猛地回头,心脏又是一缩。
阿秀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外的浓雾边缘,
像一株从灰白背景里生长出来的、营养不良的幼苗。她穿着昨日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袖口磨损处露出里面同样灰败的里衣,更显单薄。她低着头,双手紧紧绞在身前,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细瘦的脖颈微微瑟缩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苏老师。
”声音细弱蚊蚋,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恐惧?“阿秀?
”苏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驱散一夜未眠的沙哑,“这么早?其他同学呢?
”阿秀飞快地抬眼瞥了她一下。那双眼睛很大,本该是清澈的,此刻却蒙着一层灰翳,
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视线接触的瞬间,她像被烫到般迅速垂下眼帘,
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湿泥的、露出脚趾的破旧布鞋。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挪了半步,
拉开与苏晚的距离。“…他们…晚点来。”声音含糊不清,像含着一口水。说完,她转过身,
小小的背影在浓雾中显得格外伶仃,沉默地带路。苏晚的心沉甸甸地坠下去。她跟上阿秀,
脚下泥泞的吮吸声在空旷中异常清晰。那股若有似无的、甜腻的血腥气,似乎总萦绕在鼻端,
挥之不去。---2. 沉默的窥伺教室的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更加复杂浓烈的气味:陈年积尘、潮湿朽木、孩童汗液的酸馊,
还有一种…类似草药焚烧后残留的、带着苦涩焦糊味的灰烬气息。
这气味混合着无处不在的霉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浊流。
惨淡的光线透过糊着发黄旧报纸的破窗,勉强照亮室内。二十张破旧的课桌如同歪斜的墓碑,
只有最前排稀稀拉拉坐了七个孩子。他们的年龄参差不齐,衣着破旧,
脸上带着山风吹刮出的粗糙红痕。当苏晚和阿秀走进来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那不是孩童应有的好奇目光。那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黏在苏晚身上,
从她沾泥的裤脚,到她疲惫的脸,最后停留在她因为寒冷而微微蜷缩的手指上。
没有窃窃私语,没有交头接耳,甚至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
整个教室笼罩在一片死水般的沉默里,只有窗外浓雾翻滚的细微声响。
这种沉默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不安,它像一层粘稠的油膜,包裹着每一个人。
苏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每一次开口都异常艰难。她走上讲台,拿起半截粉笔,
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静夜思”三个字。粉笔划过粗糙的黑板表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那种被无数道冰冷视线穿透脊背的感觉,再次尖锐地袭来!
她握着粉笔的手指一僵,猛地回头!后排的阴影里,所有的孩子都维持着低头的姿势,
或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或用脏兮兮的手指在布满刻痕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僵硬。只有一个人例外。
坐在阿秀旁边的那个缺了门牙的男孩。他半仰着头,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近乎非人的弧度,
露出粉红色的牙床。那双眼睛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空洞的冰冷,
如同两颗镶嵌在脸上的、没有生命的黑曜石,直勾勾地、毫无避讳地钉在苏晚的脸上。
苏晚的后颈窜起一股寒意,昨夜那种被无形之物抵住的冰冷感似乎又回来了。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继续讲课。声音在死寂的教室里回荡,显得格外单薄无力,
很快就被那沉重的沉默再次吞噬。课间,缺门牙的男孩磨磨蹭蹭地走到讲台边,
交上一本空白的作业本。他经过黑板槽时,身体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夸张地一个趔趄。
手肘“不经意”地重重撞在黑板槽内侧的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就在他手肘撞上去的瞬间,苏晚清晰地看到,他那只脏兮兮的袖口里,有什么东西滑落出来,
轻飘飘地掉进了槽底厚厚的粉笔灰里。男孩稳住身体,抬头,
对着苏晚又咧开那个空洞冰冷的笑容,然后若无其事地跑回了座位。
苏晚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她等孩子们都出了教室,才深吸一口气,走到黑板槽前。
槽里积满了粉笔灰、碎屑和一些不知名的污垢。她屏住呼吸,伸手拨开表层的浮灰。
指尖触到了一张粗糙、坚韧的纸片。她将它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