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放榜日,亲戚群被堂妹的清华录取喜讯刷屏。我攥着二本通知书,
听见父亲在烈日下给人修房梁时中暑摔伤的消息。大学里,我靠给富二代当枪手赚生活费。
直到我看见自己通宵设计的作品,署着别人的名字挂在展厅中央。举报邮件写到一半,
父亲发来视频:他正用龟裂的手抚摸我的设计模型。“囡囡,爹看不懂这些线条,
但觉得有筋骨,像咱家的好木头。”我按下发送键时想:知识或许没能改变命运,
但父亲教会我——有些榫头,宁折不弯。那年夏天的太阳,毒辣得像是要把人烤干。
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远远望去,学校门口那两排蔫头耷脑的梧桐树下,
攒动着密密麻麻的人头,像一锅煮沸的饺子,不安地翻滚着。傅橙初站在人群边缘的树影里,
后背的棉布衬衫早已被汗水洇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单薄而僵直的线条。
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铁锈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她攥着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屏幕停留在班级群那个不断刷新的界面上。
一条条消息带着刺目的光跳出来,大部分是毫无意义的感叹词或表情包,
间或夹杂着分数查询的紧张预告,却迟迟没有属于她的那条通知。
手心湿滑的汗几乎让她握不住那小小的机器,每一次震动都像是一根细针,
猛地扎进紧绷的神经末梢。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一丝咸涩的铁腥味。
目光有些涣散地投向远处,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蒸腾扭曲的马路,视线却仿佛穿透了时空,
落在一个遥远而清晰的画面上。同样是这般能把人烤化的毒日头。初三的暑假,
她去找在邻村给人盖房子的父亲傅国栋。远远地,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在尚未完工的房架子上攀爬。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晒成一种深沉的、接近古铜的颜色。
汗水在他背上冲刷出一道道蜿蜒的亮痕,浸透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背心。
他正奋力扛起一根沉重的木梁,脖颈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暴起,像扭曲的老树根,
紧紧贴附在深色的皮肤下。那根梁似乎格外沉重,他试了几次,才终于将它艰难地架上肩头,
脚步有些踉跄地朝着高高的房架挪动。突然,他的身体毫无征兆地晃了一下。
傅橙初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脚下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她眼睁睁看着那高大的身影猛地一晃,像一棵被狂风骤然折断的老树,
直挺挺地从那粗糙的木梯上栽了下来,沉闷的撞击声被烈日下的蝉鸣瞬间淹没。“爸——!
”她喉咙里爆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疯了一样冲过去。记忆的闸门轰然关闭,
又被一阵尖锐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手机提示音粗暴地撞开。傅橙初一个激灵,
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死死盯住骤然亮起的手机屏幕——班级群炸了!不是她的名字,
而是堂妹傅明萱的。“恭喜傅明萱同学!理科总分 698!全省排名第 27!稳了稳了!
清北预定!”“哇!萱萱太牛了!”“学神!请收下我的膝盖!”“傅家祖坟冒青烟啦!
@傅明萱爸爸 老傅,必须摆酒!”鲜红的粉数和一连串爆炸的烟花表情包,像滚烫的烙铁,
狠狠烫在傅橙初的视网膜上。698。这个数字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精确度,
瞬间抽干了她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
她几乎能想象出此刻家族群里会是怎样一番锣鼓喧天的景象,
叔叔婶婶骄傲的语音会一条接一条地刷屏,亲戚们争先恐后的祝贺会塞满每一个角落。
她感到一阵眩晕,后背重重地抵在了粗糙的梧桐树干上。树皮硌得她生疼,
但这痛感奇异地让她保持着一线清明。指尖冰凉,
颤抖着点开那个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聊。果然,
里面早已被铺天盖地的红包和溢美之词淹没。“恭喜老傅家出了个金凤凰!明萱这丫头,
打小就聪明!”“状元苗子!给咱老傅家争了大光!”“老傅她叔叔,摆流水席!
必须的!”堂妹傅明萱的头像在群聊顶端跳动着,发了一条语音,点开,
是她一贯清脆又带着点矜持的声音:“谢谢各位叔叔伯伯阿姨,也谢谢爸爸妈妈的付出,
运气好而已啦。”傅橙初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像灌了铅。她该说什么?
加入这场盛大的狂欢?还是沉默?屏幕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像一张被水浸泡过的白纸。
喉咙里堵着一团又干又涩的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就在这时,
手机又一阵急促的震动,屏幕上跳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妈妈。不是微信语音,
是直接拨过来的电话。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紧了她的心脏。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滑开了接听键,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橙初!
”母亲王桂芬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却依旧清晰可辨的哭腔,背景是嘈杂混乱的人声,
还有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隔着听筒都刺得人耳膜生疼,“你在哪?快……快回来!
你爸……你爸他……”傅橙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渊。“爸怎么了?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他……他在东头老李家修房顶……”王桂芬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下来了……救护车……刚拉走……说是……中暑……可能……可能摔到头了……”说到最后,
已经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嗡——世界瞬间失声。刺眼的阳光,聒噪的蝉鸣,
周围喧闹的人声,
群里还在疯狂滚动的祝贺信息……所有的一切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抽离,
只剩下电话那头母亲破碎的哭声和尖锐的鸣笛,在她空白的脑海里反复穿刺、回荡。
手里的那张薄薄的纸片,终于被攥得彻底变了形,边缘深深嵌进掌心的肉里。
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那上面的字——XX省理工学院,电子商务专业。
一个她从未认真了解过的名字,一个此刻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的归宿。
她像一具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转过身,迈开腿。
脚下滚烫的柏油路似乎变成了粘稠的泥沼,每一步都沉重得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拔起。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但她感觉不到,只是死死盯着前方,
朝着镇卫生院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那轮悬在头顶、燃烧一切的太阳,
冷冷地注视着她奔跑的背影。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后背,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风一吹,
带来一阵透骨的凉意。知识改变命运?她曾经那么笃信的箴言,
此刻听起来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笑话。命运似乎并不打算给她一个公平的起跑线,
它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就把她连带着她所珍视的一切,狠狠摁在了滚烫的尘土里。九月,
XX省理工学院。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烈日反复烘烤过的、混杂着廉价塑胶跑道和食堂油烟的特殊气味。
校门口巨大的电子屏滚动着欢迎新生的标语,红底黄字,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拖着行李箱的学生和家长汇成一股喧闹的人潮,脸上混杂着兴奋、疲惫和对新环境的疏离。
傅橙初站在略显陈旧的女生宿舍楼门口,抬头望着那栋灰扑扑的水泥建筑。
几面墙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砖色。
楼道里传出各种方言的交谈和行李箱轮子滚过水泥地的哗啦声。
她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行李箱,是父亲傅国栋当年外出做木工时用过的,
边角已经磨得发白。她身上穿着的,是洗得褪了色的T恤和一条半旧的牛仔裤。
周围经过的女生,不少穿着簇新的衣裙,拖着光鲜亮丽的拉杆箱,
她们身上飘来若有似无的香水味,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她隔绝在外。宿舍是六人间。
狭窄的空间里挤满了高低床和书桌,几乎没有多少转身的余地。她进去时,
其他五个床铺都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色彩鲜艳的被褥,精致的收纳盒,
桌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平板和各种护肤品。室友们正热络地聊着天,交换着零食。
“我叫李薇薇,本地人,以后多多关照哦!
”一个烫着卷发、妆容精致的女生热情地自我介绍,
目光扫过傅橙初简单的行李和朴素的衣着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随即又漾开更灿烂的笑容。“张悦,也是本省的。”另一个短发女生推了推眼镜。
傅橙初报了自己的名字,声音不大,带着点拘谨。她默默地走到唯一空着的那个靠门的下铺,
开始整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换洗衣物,几本旧书,一个用了很多年的塑料水杯。
没有电脑,没有化妆品,
只有一部屏幕边缘有细微裂痕的国产手机市友们的目光偶尔会飘过来,带着好奇,
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傅橙初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无形的距离感,她只是低着头,
把衣物一件件叠好,塞进床下的简易储物箱里。她不需要融入她们光鲜亮丽的世界,
她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活下去,支撑起那个在烈日下轰然倒塌的家。开学不久,
傅橙初就一头扎进了寻找兼职的浪潮中。学校食堂的洗碗工,时薪低得可怜,
油腻腻的水槽和堆积如山的碗碟,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腰酸背痛。超市的收银员,
需要长时间站立,还要应对形形色色的顾客,一个班下来,小腿肿得像灌了铅。发传单,
在烈日或寒风中一站大半天,换来的钱只够几顿简单的饭钱。这些微薄的收入,
除去必要的生活费,再寄回家一部分,几乎所剩无几。她啃着最便宜的馒头,
就着食堂免费的汤,算着每一分钱的用途。“橙初,晚上系里有个新生活动,一起去呗?
”同班的刘琳,一个性格爽朗的女生,看她总是形单影只,主动过来邀请。
傅橙初正在翻看一份家教信息,头也没抬,声音有些疲惫:“不了,晚上有班。
”“又去食堂啊?你这天天连轴转,身体吃得消吗?”刘琳皱起眉。“没事,习惯了。
”傅橙初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眼神里却没什么温度。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兼职信息群里,
傅橙初看到一条不起眼的消息:“诚聘代写作业、课程笔记整理,报酬优厚,
要求字迹工整、认真负责。私聊。” 发信人的头像是个看不出性别的卡通图案,
昵称叫“T”。她犹豫了。这显然触碰到了某种底线。但想到父亲躺在病床上,
因为心疼钱而拒绝使用稍贵的药,想到母亲在电话里强装轻松却掩饰不住的疲惫,
想到想到母亲在电话里强装轻松却掩饰不住的疲惫,
想到自己账户里那可怜巴巴的余额……她咬咬牙,点开了那个头像。“你好,我想应聘代写。
”她发送了消息,指尖冰凉。对方回复得很快:“什么专业?擅长科目?自己发个图看看。
”傅橙初拍了一张自己工整的笔记发过去。“可以。先试试,
一篇两千字经济学概论读书报告,明天下午五点前交。报酬80,微信转你。”八十块。
傅橙初看着那个数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相当于她在食堂洗两天碗的工钱。她深吸一口气,回复了一个字:“好。”那天晚上,
宿舍熄灯后,室友们都已沉沉睡去。傅橙初蜷缩在床铺的角落,
借着从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用手机屏幕的亮光照明,膝盖上摊开借来的教材和笔记本。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又或者用笔在纸上飞快地书写,
肩膀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酸痛,眼睛干涩发胀。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洒进来,
在地面拉出她孤独的影子。为了这八十块钱,她熬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下午,按照约定,
她把电子文档发给了“T”。几乎是同时,微信提示音响起。她点开,
一个名为“T”的转账信息跳了出来——80元。那冰冷的数字,
此刻却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烙在她的心上。耻辱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盯着那转账记录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最终,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点击了“收款”。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
嘴角抿成一条倔强而脆弱的直线。这第一次的“合作”似乎建立了某种信任。很快,
“T”又发来了新的任务:高等数学作业题,要求详细解题步骤。报酬:100元。
“T”出手阔绰,任务也源源不断。傅橙初成了他她稳定的“枪手”。
她渐渐摸清了规律,“T”对时间要求很严格,但从不讨价还价,报酬总是准时到账。
这成了傅橙初最重要的经济来源,远远超过那些辛苦的体力活。
她不再需要去食堂洗油腻的碗碟,也不用在寒风中一站几个小时发传单。
账户里的数字缓慢而稳定地增长着,让她在给家里寄钱时,能稍微松一口气。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