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东海省检察院技术科。冰冷的无影灯将操作台照得一片惨白,如同手术台。
一枚染血的钢钉,被小心翼翼地固定在精密的显微操作台上。冰冷的金属在强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扭曲的形态和凝固的血污如同狰狞的伤疤。
技术员戴着白手套,俯身在电子显微镜前。高倍镜头下,钢钉表面被暴力磨损的痕迹、螺纹的每一个细小的沟壑、甚至金属材料在淬火过程中形成的特殊晶体结构,都纤毫毕现地投射在旁边的显示屏上。冰冷的蓝光映照着技术员毫无表情的脸。
“前端形态:标准三棱锥形,锥角54.8度。”
“根部螺纹:左旋,单线螺纹,螺距1.0毫米,螺纹深度0.5毫米。”
“材质:65锰钢,经油淬火处理,洛氏硬度HRC58-62。”
“金相组织:回火马氏体+少量残余奥氏体,晶粒大小及分布特征,符合公安部警用被装07式制式皮鞋鞋钉标准工艺图谱。”
技术员的声音平板、精准,如同机器播报,在寂静的检验室内回荡。每一个数据,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向某个预设的标靶。
祁同伟站在一旁,同样戴着白手套,身体站得笔直如松。他沉默地看着屏幕上那被放大到极致的、属于警用装备的冰冷细节,眼神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技术员每报出一个数据,他眼底的寒光便凝聚一分。
“编号区域磨损严重,无法辨识原始编号。”技术员最后补充了一句,直起身,摘下手套。
足够了。祁同伟心中默念。螺纹的旋向、螺距、材质、硬度、金相纹理……这些独一无二的特征组合,就是这枚钢钉无法磨灭的“基因密码”。编号,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它,铁证依然是铁证!
“谢谢。”祁同伟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接过技术员递来的、签好字盖好章的《物证检验报告》。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重逾千斤。
他拿着报告,转身走出冰冷的技术科。走廊里光线依旧昏暗,脚步的回声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立刻回反渎局办公室,而是走到走廊尽头一个相对僻静的拐角,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十分。他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几乎是秒接。那头传来一个略显紧张、刻意压低的声音:“祁……祁检?”
“是我。”祁同伟的声音压得同样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东西拿到了?”
“拿到了拿到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后怕,“按您说的,绕开了他们后勤科长,直接找的老王头……就是仓库那个快退休的老保管员,塞……塞了点心意,他喝迷糊了才松口……”
“说重点。”祁同伟打断对方,语气平静无波。
“是是是!”对方一个激灵,连忙道,“报损单上是写着报废了十七双,07式旧警鞋,没错!但老王头说,那天实际拉走的车,只装了十四双!他当时还嘀咕呢,数不对啊,但上面催得急,单子上又签了字画了押,他也就没敢多问……后来听说是后勤科李科长亲自处理的……”
“三双鞋。”祁同伟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拐角响起,冰冷得像淬了火的铁,“去了哪里?”
手机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纸张被快速翻动的“沙沙”声,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紧张和慌乱。“不……不知道啊祁检!老王头说他真不知道!他就是个看仓库的!他……他让我给您带句话,说这事他烂肚子里了,求您千万……”
“知道了。”祁同伟没等对方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他收起手机,目光投向走廊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三双消失的警鞋,如同三只隐入黑暗的秃鹫,指向了更深处腐烂的巢穴。后勤科李科长……这个名字,他记下了。
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法医室的方向。那里,还有另一份等待他的、更为致命的报告。
……
半小时后,祁同伟拿着两份报告——一份是技术科的《物证检验报告》,另一份是法医室新鲜出炉的《尸体检验补充说明》,回到了反渎局所在的楼层。
两份报告,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静静地躺在他手中。
他没有回自己的角落位置,而是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间挂着“局长办公室”牌子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说话声。
祁同伟在门口停下脚步,抬手,轻轻敲了三下。
“笃、笃、笃。”
门内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片刻,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进。”
祁同伟推门而入。
反渎局局长周正国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他约莫五十多岁,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熨帖的检察制服,国字脸,浓眉,眼神锐利,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此刻,他眉头微蹙,手里正拿着一份文件。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着的赫然是老张!老张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脸色灰败,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油滑和倦怠,整个人透着一股颓丧和不安。
看到祁同伟进来,周正国锐利的目光立刻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老张也猛地抬起头,看到祁同伟和他手中的文件时,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惊惧,有怨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周局。”祁同伟微微颔首,声音平静。他无视了老张的目光,走到办公桌前,将手中的两份报告,稳稳地、并排放在周正国面前光洁的红木桌面上。
周正国的目光扫过报告封面上的标题,眉头蹙得更紧。他拿起那份《物证检验报告》,快速浏览着。当他看到关于螺纹旋向、螺距、材质硬度以及那最关键的金相纹理符合警用07式标准的结论时,他的脸色变得极其凝重。
放下第一份报告,他又拿起那份《尸体检验补充说明》。这份报告更薄,但内容却更为触目惊心!
“……死者右小腿胫腓骨粉碎性骨折,骨折断面呈斜行及螺旋形,符合巨大钝性外力瞬间冲击(如棍棒类钝器猛力击打)所致……”
“……在骨折断端深处及周围肌肉组织内,提取并检验出微量(粒径小于0.1mm)的黑色颗粒状异物,经红外光谱及热裂解气相色谱/质谱联用分析……”
“……该异物主要成分为:炭黑(N330型)、天然橡胶(NR)、丁苯橡胶(SBR)及少量硫化促进剂、防老剂等助剂残留……”
“……其成分配比及微量特征助剂种类,与07式警用皮鞋鞋底主要橡胶配方高度吻合(匹配度>98%)……”
周正国捏着报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最后那行关于“匹配度>98%”的结论上!冰冷的文字,却描绘出一幅无比清晰的画面:沉重的警用皮鞋鞋底,裹挟着巨大的力量,狠狠地、精准地踹在或者碾在受害者的腿上!以至于鞋底磨损脱落的橡胶颗粒,都深深地嵌进了断裂的骨头缝里!
这不是意外!这甚至不仅仅是殴打!这是蓄意的、极其残忍的重伤害!而且,行凶者穿着警用皮鞋!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老张的头垂得更低了,身体微微颤抖着。
周正国缓缓放下报告,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站在桌前的祁同伟。那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愤怒,但深处,也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顾虑。
他沉默了几秒钟,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敲击着桌面那份报告的封面。最终,他的指尖,精准地落在了其中一份报告里,附带的街道办《情况说明》复印件上,那个潦草的签名处——
**经办人:陈清泉**
“小祁,”周正国的声音响起,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打破了死寂,“案子,办得很扎实。证据链……很清晰。”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沉重,目光也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要穿透祁同伟平静的外表:“但是,就在一个小时前,省政法委梁群峰书记,亲自给我打来了电话。”
“梁书记”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办公室里每一个人的心头!老张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
周正国看着祁同伟,一字一顿,清晰地复述着电话内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重量:
“梁书记指示,城南旧改项目,是省里重点关注的民生工程,时间紧,任务重。基层干部在推进过程中,难免会遇到阻力,工作方法上可能存在一些……急躁和不规范的地方。”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祁同伟的眼睛,加重了语气:
“他要求我们,在依法办案的同时,务必注意‘保护基层干部的工作积极性’,要‘客观、全面、历史地看待问题’,要‘维护改革发展稳定的大局’。”
“保护干部积极性”?
“客观全面历史地看待问题”?
“维护改革发展稳定的大局”?
每一句冠冕堂皇的官话背后,都裹挟着来自权力顶端的巨大压力和冰冷的警告!这不仅仅是施压,这几乎是在为某些人划定红线,是在试图用“大局”的名义,将血腥的暴力掩盖在“工作急躁”的轻描淡写之下!
老张猛地抬起头,看向周正国,又看向祁同伟,灰败的脸上竟然又泛起一丝病态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望!
周正国说完,不再开口,只是用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沉沉地注视着祁同伟。他在等待。等待这个背景神秘、手段凌厉的借调新人,面对来自汉东省政法委书记、梁璐父亲梁群峰的直接压力,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是退缩?是妥协?还是……
祁同伟静静地站着。他听完周正国传达的“梁书记指示”,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那些充满威压的话语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他甚至没有去看周正国那审视的目光,也没有理会老张那死灰复燃的期盼眼神。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周正国手指点着的那个名字上——“陈清泉”。然后,他的视线又落回到桌面上,那两份冰冷的报告上。一份证明行凶者穿着警用皮鞋,一份证明受害者腿骨里嵌着警用皮鞋的橡胶颗粒。
保护干部积极性?
祁同伟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周正国那沉甸甸的、充满压力的视线。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甚至带着一丝讥诮的弧度。
他的声音在压抑的办公室里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钉,狠狠钉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保护谁?”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桌上那两张浸透着受害者血泪的报告,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问力量,撕裂了所有虚伪的官腔:
“保护打断老百姓腿的积极性?”
“轰——!”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又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保护干部积极性”这面冠冕堂皇的旗帜上!
周正国瞳孔猛地一缩!敲击桌面的手指瞬间僵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锐利锋芒和冰冷讥诮!他万万没想到,祁同伟竟然敢如此直接、如此强硬、如此不留情面地,撕开那层“大局”的遮羞布,将血淋淋的真相和***裸的质问,直接甩了出来!
老张更是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刚刚泛起的那一丝希望瞬间被击得粉碎!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祁同伟,仿佛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样跟局长说话?!他怎么敢这样……直接顶撞梁书记的“指示”?!
办公室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水银。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祁同伟不再说话。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挺拔如松,目光毫不退让地与周正国对视着。那平静的目光下,是两世为人的恨意凝聚成的、宁折不弯的脊梁!是洞悉一切权力游戏后,依旧选择直面黑暗的孤勇!
他不需要回答周正国的问题。他的质问,本身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