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当晚,女儿递给我一张清单:“妈,这些是毕业旅行和医美项目。
”我盯着“热玛吉”后面跟着的五位数,
手指发抖:“这抵我三个月工资……”她皱眉抽回清单:“同学都做,就你抠搜!
”后来她顶着肿胀的脸回家哭诉整容失败, 我默默掏出存折:“修复费在这里。
”她眼睛刚亮起,却见我翻到夹页—— 泛黄的纸写着:“囡囡百日咳救命钱,王婶借叁仟。
”高考最后一门收卷铃炸响的瞬间,整栋教学楼像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死寂被轰然掀翻,
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尖啸、嘶吼、书本撕裂的哗啦声。
纸飞机和雪白的试卷碎片从每一扇敞开的窗户喷涌而出,如同盛夏里一场荒诞的暴雪,
纷纷扬扬地落向楼下同样沸腾的人群。林晓薇被人潮裹挟着挤出考场,
热浪和喧嚣劈头盖脸砸来。她脸颊潮红,额发被汗水黏在鬓角,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心脏像要撞碎肋骨跳出来。不是紧张,
是一种积压了十二年、骤然释放后近乎虚脱的狂喜和茫然。她茫然四顾,
周围每一张年轻的脸都扭曲着,大笑着,尖叫着,泪水糊了满脸。
有人把校服外套奋力抛向空中,有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青春荷尔蒙的躁动,还有一种……一种彻底解脱后,
对即将到来的、无边无际自由的疯狂渴望。她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肩膀,踉跄一步,
混乱中下意识地摸向裤兜。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卡片,是她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锁屏界面,
壁纸是她偷偷保存了很久的图片——一只限量版Labubu精灵玩偶。
通体是梦幻的星云紫色,眼睛镶嵌着碎钻般的材质,在图片里流光溢彩。她盯着那只玩偶,
眼神瞬间聚焦,刚才那点茫然和虚脱感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势在必得的兴奋。自由来了。
属于她的、全新的、闪闪发光的人生,开始了。推开家门,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油烟味和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涌来。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节能灯,
光线昏黄。父亲林建国佝偻着背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一盆浑浊的肥皂水,
他正埋头奋力搓洗着几件沾满机油污渍的工装,粗粝的手指关节泛着红。
母亲赵秀梅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菜从厨房出来,
盘子边缘磕掉了一块瓷。“回来啦?”赵秀梅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轻快,
眼睛却第一时间在女儿脸上逡巡,捕捉着任何一丝关于考试的讯息,“饿坏了吧?
快洗手吃饭!你爸特意买了半只盐水鸭……”林晓薇没应声,也没看桌上的菜。
她蹬掉脚上沾了灰的运动鞋,赤着脚几步冲到父母面前,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消退,眼睛亮得惊人,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被宠坏的孩子特有的理直气壮。她从随身背着的小挎包里,
“唰”地抽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A4纸,直接拍在了油腻腻的餐桌中央。动作太大,
震得桌上那盘青菜晃了晃。“爸,妈,”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宣布重大事项的兴奋,
“这是我毕业旅行和暑期提升计划!你们看看!”林建国搓衣服的手停了下来,
疑惑地抬起头。赵秀梅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凑过去,有些迟疑地拿起那张纸。
纸上字迹娟秀,条目清晰,
预算:¥13,999备用金: ¥5,000 合计: ¥97,899赵秀梅的目光,
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热玛吉紧肤”后面那串刺眼的数字上。三万八千块。
她捏着纸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薄薄的纸张边缘在她粗糙的指腹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视线艰难地从那串数字上移开,
掠过“玻尿酸”的一万二,
“Labubu”的一万零五百……最后落在那行加粗的、将近十万的总计上。十万块。
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生铁,从喉咙口一直沉坠下去,重重砸在胃里,
砸得她五脏六腑都绞扭起来。耳边嗡嗡作响,
厨房水管没关紧的滴水声被无限放大——嘀嗒、嘀嗒、嘀嗒……像生命的倒计时,
又像她账户里那点可怜积蓄被飞速吞噬的声音。
“这……”赵秀梅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着锈铁皮,每一个字都艰难地挤出来,
“这……这热玛吉……是什么金贵东西?三万八?”她抬起眼,看向女儿,
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这巨额数字砸懵了的恐慌,
“这……这抵我……抵我在超市理货三个月……不吃不喝的工资啊!
”林晓薇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了。她漂亮的眉毛拧了起来,嘴角向下撇,
露出一种混合着不耐烦和被冒犯的鄙夷:“妈!你懂什么呀!
”她一把从母亲颤抖的手里抽回那张清单,动作带着嫌弃,仿佛那纸上沾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这是高科技!抗衰老的!做了脸上皱纹、松垮都没了!现在同学毕业都做这个,
就你大惊小怪!抠抠搜搜的!”她语速飞快,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火星,
“你看隔壁李阿姨,做了线雕,人都年轻十岁!还有张雨桐她妈,直接去韩国做的!
我这都算基础套餐了!”赵秀梅被她一连串的话噎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她看着女儿那张青春洋溢、饱满紧致的脸,光滑得连一丝细纹都找不到。
三万八……买三个月的皱纹消失?她只觉得荒谬,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一直沉默的林建国猛地把手里的工装摔进盆里,浑浊的肥皂水溅了出来,
弄湿了他挽起的裤脚。他“霍”地站起身,脸膛因为愤怒和某种更深的无力感而涨得通红,
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来:“放屁!”他吼了一声,声音粗嘎,带着常年被烟熏火燎的沙哑,
“什么狗屁高科技!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十万块!老子在工地扛水泥钢筋,
一年才挣几个十万?你要拿去买脸?买那什么鬼娃娃?还要最新手机?
你当你老子是开银行的?!”“爸!”林晓薇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刺耳,
带着被忤逆的委屈和愤怒,“你吼什么吼!高考前你们怎么说的?
说考完了我想要什么就买什么!说砸锅卖铁也供我!现在呢?出尔反尔!你们就是抠门!
就是舍不得!丢人!”她跺着脚,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我不管!我同学都安排好了!就你们!穷酸!小气!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她抓起桌上那张被揉皱的清单,狠狠地揉成一团,像丢弃垃圾一样砸在地上,
然后转身冲进了自己的小房间,“砰”地一声巨响甩上了门。门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客厅里死寂一片。只剩下那盘渐渐失去热气的青菜,地上那团刺眼的纸球,
以及盆里浑浊的肥皂水,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油腻腻的光。
赵秀梅还保持着拿着那张纸的姿势,手臂僵在半空,指尖冰凉。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
去捡地上那个纸团。手指触到那粗糙的纸面时,剧烈地抖了一下。她展开它,
目光再次掠过那串串刺目的数字,最终停在那行“热玛吉紧肤:¥38,000”上。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女儿紧闭的房门。那扇薄薄的门板后面,
是她倾注了所有心血和期望的女儿,此刻却像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冰冷的世界。
厨房的水龙头,“嘀嗒——”,一滴冰冷的水珠落下,砸在空的不锈钢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