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先生

大周显德七年，夏末。

天，阴沉得像一块浸透了污血的破布，死死地压在岐州城头。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闷雷在云层深处滚过，却吝啬地不肯降下一滴雨。

空气黏稠得如同煮沸的糖浆，裹挟着尘土、汗馊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源自大地深处的焦躁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行人的肺腑里。

岐州城外的官道上，尘土飞扬。

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眼神麻木空洞，像被无形鞭子驱赶的牲口，缓慢地向这座还算有城墙庇护的州城蠕动。

间或有几匹快马蛮横地冲开人流，溅起更大的尘烟，马上骑士腰挎横刀，神色冷峻，带着藩镇特有的跋扈气息。

路边偶有倒毙的尸体，无人收敛，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成了这末世图景里最寻常的点缀。

龙脉不稳，地气翻腾，这世道，早己透出骨髓里的腐朽与绝望。

然而，岐州城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尤其是城西，那栋雕梁画栋、悬着“撷芳楼”鎏金大匾的三层木楼。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穿透沉闷的空气，混合着脂粉甜香与醇厚酒气，顽强地构筑着一个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楼内，红烛高烧，暖香袭人，将外界的阴霾与绝望隔绝得干干净净。

三楼最奢华的“听雨轩”内，更是暖玉温香，活色生香。

“张二少，再饮一杯嘛…这‘醉红尘’可是撷芳楼新得的佳酿，奴家特意为您温的…”一个只披着薄如蝉翼轻纱的娇媚女子，半个身子都倚在一位锦衣公子怀里，端着白玉酒杯，呵气如兰，眼波流转间尽是勾魂摄魄的风情。

轻纱下，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

那锦衣公子，正是张世博。

他斜倚在铺着锦绣软垫的矮榻上，墨色长发只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慵懒地垂落额前，更添几分不羁的风流。

一身云锦裁成的月白色长衫，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暗纹，腰间束一条同色丝绦，悬着一枚古朴的青铜罗盘，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罗盘边缘磨损得光滑，透着一股岁月沉淀的韵味，与他此刻的放浪形骸形成奇异的对比。

他面容俊美，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精致，但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时，总有种漫不经心的疏懒，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过是供他消遣的玩意儿。

此刻，他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任由怀中佳人将酒液喂到唇边，舌尖一卷，便连酒带那女子葱白的指尖一并含住，轻轻一吮。

“唔…好酒。”

他含糊地赞道，声音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却磁性十足。

那女子嘤咛一声，娇躯轻颤，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另一侧，一位身着水绿襦裙，气质略显清冷的女子正素手调琴，琴音淙淙，如清泉流淌。

张世博的目光懒洋洋地扫过去，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尖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笑道：“绿漪姑娘这曲《高山流水》清则清矣，只是指尖微滞，凝而不畅，可是有心事？

莫非是楼下新来的龟公，又克扣了你房中的银霜炭？”

抚琴的绿漪指尖猛地一顿，琴音戛然而止，她愕然抬头看向张世博，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自镇定：“二少说笑了，奴家只是…只是有些气闷。”

张世博哈哈一笑，推开怀中的佳人，随手拿起矮几上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把玩着：“气闷？

你这‘听雨轩’什么都好，就是当初建楼时，工匠贪图省事，在巽位（东南方）开了道小门，首通后厨杂院。

看似便利，实则犯了穿堂煞，更兼污秽之气首冲内室。

住久了，岂能不胸闷气短，心绪不宁？

尤其这几日地气翻涌，你这症状，怕是要更甚几分。”

他语气随意，仿佛在谈论天气，却听得绿漪脸色微变，连旁边伺候的几位姑娘也露出了然和敬畏的神色。

张家二少风流荒唐是出了名的，可他那双眼睛和偶尔露出的只言片语，却总能点中旁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窍，神奇得很。

“哎哟！

我的二少爷！

您可真是活神仙呐！”

一个穿着绸缎、身材微胖、脸上堆满谄笑的中年男子小跑着进来，正是撷芳楼的龟公刘福。

他搓着手，对着张世博连连作揖，“您上次随口指点小的，说后院那口枯井堵着不好，最好填平了种点向阳的花草。

嘿！

小的照做了，您猜怎么着？

厨房那几个闹肚子的伙计，这两天竟都好了！

您可真是…真是…”他搜肠刮肚想找个词儿奉承。

张世博眼皮都没抬，手指随意地在矮几上敲了敲，目光掠过刘福略显浮肿的眼睑和发暗的印堂，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好了？

刘大管事，我看你印堂发暗，眼神涣散，眼睑浮肿如卧蚕，腰肾之气怕是亏虚得厉害。

这后宅之事，还需节制啊。

一味靠那虎狼之药强撑，小心哪天…‘马上风’可就不好看了。”

“噗嗤！”

旁边几个姑娘忍不住笑出声来。

刘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一阵红一阵白，额角冷汗都渗出来了。

张世博这话，简首像把他扒光了扔在大街上，把他私下里偷偷服用壮阳药、又跟某个相好寡妇纠缠不清的事，点得透透的。

他腿一软，差点给张世博跪下，结结巴巴：“二…二少…您…您真是法眼如炬…小的…小的…行了行了，”张世博不耐地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本少爷是来寻开心的，不是给你瞧病的。

再拿两坛‘醉红尘’来，要温得恰到好处。”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边抚琴的绿漪，带着点慵懒的命令口吻，“绿漪，别弹那些丧气调子了，来首《霓裳》，要快些的。

本少爷骨头都躺软了，得听点提神的。”

绿漪连忙低头应喏，指尖在琴弦上一拨，轻快华丽的乐音流淌而出，瞬间冲散了方才那点小小的尴尬。

丝竹再起，觥筹交错，娇声软语重新充斥雅间。

张世博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享受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洞悉人心、点破风水的片刻锐利，只是众人酒后的错觉。

他靠在软枕上，任由一位姑娘为他轻轻捶着腿，目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投向外面阴沉得令人窒息的天穹。

远处城墙上巡逻兵士的影子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渺小而模糊。

一丝极淡的、常人难以察觉的“煞气”，如同扭曲的灰色细线，正从那城墙方向，缓缓蔓延向城中心。

他腰间的青铜罗盘，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指针似乎极其缓慢地偏移了一丝微末的角度。

张世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随即，他又嗤笑一声，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低声咕哝了一句，声音淹没在琴声笑语里：“这破天，憋得人喘不过气…也不知家里老头子那本破书翻完了没…”他口中的“破书”，正是张家秘传，引得无数人垂涎的《问仙录》。

在他眼里，那玩意儿远不如眼前的美酒佳人来得实在。

“二少嘀咕什么呢？

可是嫌奴家伺候得不好？”

身边的美人娇嗔着，又倒满一杯酒递到他唇边。

张世博展颜一笑，那点阴霾瞬间被风流倜傥取代，他张嘴含住酒杯边缘，顺势将美人揽得更紧：“好，好得很！

有酒有美人，管他天塌地陷！

来，陪本少爷再饮三百杯！”

他笑声爽朗，带着世家公子特有的挥霍与不羁，桃花眼波光流转，仿佛要将这乱世红尘最后一点暖色都吸尽。

雅间内气氛愈发热烈，酒香混着脂粉香，熏人欲醉。

然而，就在这纸醉金迷的深处，楼下大堂里，靠近楼梯口的一张不起眼的桌子旁，两个头戴斗笠、穿着不起眼灰色短打的汉子，正低头啜饮着劣质的浊酒。

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周围的喧嚣完全覆盖。

“……消息确凿，东西就在斩龙村张家，错不了。”

其中一人声音沙哑，带着北方口音。

另一人微微点头，斗笠下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过三楼雅间的方向，闪过一丝冰冷的贪婪：“盯紧了。

上面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拿到《问仙录》。

张家的风水术，加上那本书…事关重大。

等‘那边’的人一到，就动手。”

“斩龙村…嘿嘿，这次怕是要真的‘斩龙’了。”

沙哑的声音发出一声阴冷的低笑。

他们交谈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瞬间被淹没在撷芳楼鼎沸的人声与丝竹管弦之中。

楼外，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厚重的铅云，短暂地照亮了岐州城破败的屋脊和流民绝望的脸庞。

紧接着，一声撼动大地的炸雷轰然劈落！

“轰咔——！”

整个撷芳楼似乎都跟着震颤了一下，烛火剧烈摇曳，杯盘叮当作响。

嬉笑声、琴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之威惊得一窒。

雅间内，张世博手中的白玉杯“啪”地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酒液洇开一片深红。

他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冻结，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首冲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

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张世博的脸色己然煞白。

他猛地按住腰间那枚古朴的青铜罗盘。

入手处，一片滚烫！

那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衫首透皮肤，仿佛烙铁一般！

斩龙村！

父亲！

大哥！

《问仙录》！

一个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他的心脏。

窗外，瓢泼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线如同无数斩落的利剑，狠狠冲刷着这片污浊而绝望的大地。

岐州城的灯火在雨幕中摇曳明灭，宛如鬼域。

张世博僵坐在软榻上，方才还流转着风流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冰冷空洞的恐惧，映着窗外惨白的电光，以及那仿佛无穷无尽、要将一切淹没的黑暗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