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的窗帘如同两片沉甸甸的裹尸布,将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死死隔绝。
屋子因此陷入一种粘稠的昏暗里,空气凝滞不动,
弥漫着一股陈腐的、类似枯叶在角落深处悄悄腐烂的气味。
白母浑浊的目光投向身旁的老伴儿。白父正用一块洗得发硬发白的旧布,
一遍遍擦拭那副老花镜的镜片,动作迟缓而专注,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他耗费气力的事。
“他们……这周六,当真会来吗?”白母的声音带着长久沉默后的滞涩,
轻飘飘地浮在死寂的空气中。白父的手顿了一下,镜片几乎要贴上他那只浑浊的眼睛。
他没有立刻回答,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阳台的方向。那里曾经是他精心侍弄的小小绿洲,
如今却只剩一排枯槁的盆影,泥土板结龟裂,枯死的枝干扭曲着伸向虚空,
像一只只绝望求救的手。曾经蓬勃的绿意,如今只能在闭眼的黑暗中才能窥见一二。
这屋子里唯一还称得上“花”的,是儿子白清叙遗像下方供着的那束塑料假花。
花瓣颜色俗艳,却永不凋零,成了这腐朽空间里唯一的亮色。
它和那张定格了清叙年轻笑脸的相框,是白父白母如今唯一记得用抹布日日擦拭的东西。
“周六早晨,”白父终于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粝的木头,“你好好打扫,开窗,
散散这屋里的味儿……喷点那个茉莉味的空气清新剂。”他顿了顿,视线从阳台的枯败收回,
落在老伴脸上,“我去买菜。等准备的差不多了,就给他们打电话。菜单……你再看看?
没要改的,就这么定了。她爱吃油爆虾,他爱锅包肉,都爱喝我熬的菌菇汤。
”他浑浊的眼珠里,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我尽量做好点儿,
”他补充道,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毕竟,是最后一顿了。”最后一顿。是的,
吃完这顿,那对害死清叙的狗男女就该上路了。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铁钉,
狠狠钉进白母的心底。她点了点头,动作僵硬,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却悄然爬上心头。
“你说……他们真会来吗?万一……不来呢?”“会来的。”白父斩钉截铁,
“她电话里应承了。”“那个姓顾的呢?他……他在那种大公司,忙得很吧?
会不会临时加班?”白母追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会来。”白父的声音异常笃定,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阴冷,“放心,都会来。”对话戛然而止。客厅再次沉入死水般的寂静。
两个枯槁的身影僵坐在沙发里,像两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泥塑,
被无边无际的空洞与虚无吞没。或许所有痛失爱子的老人,
最终都将被驯服于这种沉重冗长的死寂,直至生命如风中残烛般无声燃尽。这是谋杀。
白清叙的父母,正在酝酿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目标,
正是他生前深爱的女友方映秋和他视若手足的兄弟顾琛。去年初春,
白清叙在租住的公寓里割开了自己的手腕。血迹蜿蜒,浸透了他身下的廉价地毯。
外界都道他是被繁重的工作压垮了脊梁,抑郁成疾才走上了绝路。
这轻飘飘的结论如同一层薄雪,掩盖了底下狰狞的真相。直到三个月前,
这对心如死灰的老人,用积攒了半生的血汗钱,
托人将儿子那部摔得几乎解体、屏幕蛛网般碎裂的手机勉强拼凑复原。
当那微弱的光终于重新在破损的屏幕上亮起,真相才如同深埋地底的尸骸,
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臭,被彻底挖了出来。微信里那些从未被亲人窥见的聊天记录,字字泣血。
那不是一个他们所熟知的、永远阳光开朗、自信满满的儿子。
那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愤怒、被撕裂的悲痛、摇尾乞怜的卑微、一击即碎的脆弱。
原来那个小时候蹭破点皮都会哭着跑回家找妈妈的孩子,早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独自背负起足以压垮生命的重量。他学会了在每一个清晨准时醒来,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
拎起公文包,在门口回头对他们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爸,妈,我去上班了。”“爸,
妈,我去上班了!”——这声音成了缠绕他们每一个日夜的梦魇与奢望。
在无数个颠三倒四的梦中,他们一次次扑向那个熟悉的身影,伸出的手却只抓住冰冷的空气。
明知是幻影,却依旧一次次徒劳地追逐、扑空、再追逐。
他们疯狂地渴望抓住那团属于儿子的、虚幻的光。从确认儿子死亡的真相,
到决心实施这场以血还血的复仇,他们只用了三天。各种念头在绝望的熔炉里翻腾,最终,
毒杀成为了最隐蔽、最稳妥的选择。主意落定,他们开始尝试联系方映秋和顾琛。
作为清叙生前最亲近的女友和兄弟,他们天然地成为了失独老人最好的慰藉来源。
为了麻痹猎物,老两口精心编织了一张温柔的网。
他们以一两件子虚乌有的“清叙遗物”为饵,小心翼翼地抛出联系的线头。每一次拨号前,
他们都要在死寂的客厅里反复对练,推敲每一句话的语气、停顿、潜台词,确保天衣无缝,
绝无破绽。通话时,声音里的悲怆、孤独和对关怀的渴望,拿捏得恰到好处。
而作为间接将白清叙推入深渊的凶手,方映秋和顾琛又怎会拒绝这看似真诚的“赎罪”机会?
他们表达着恰到好处的同情和善意,应承了老两口的邀约。日期定在六月的第二个周六。
如果清叙还在,那天是他二十五岁的生日。只有这个日子发出邀请,才最合情合理,
才最不容拒绝——一对痛失爱子的老人,仅仅想在儿子生辰这天,
让他曾深爱的姑娘和最好的兄弟来看看他,对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谁又能忍心拂逆这泣血的请求?周六的清晨,第一缕稀薄的晨曦如同试探的手指,
怯生生地探进白家客厅。白母起身,走向那扇紧闭已久的窗户。她抓住厚重的窗帘边缘,
用力一拉。“哗啦——”积年的灰尘被骤然涌入的新鲜气流激得腾空而起,
在骤然闯入的光柱里狂乱飞舞。无数金色的微粒在光中旋转、跳跃,
构成一幕奇异而短暂的光之舞蹈,美得虚幻,美得令人窒息。
白母怔怔地看着那光柱中的尘埃,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如此彻底地打扫过这个家了。
似乎从清叙离开的那一天起,这房子和里面的一切,连同她和老伴儿的心,
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腐朽、崩塌。她拿起抹布,开始擦拭蒙尘的家具。厨房里,
白父在天亮前就已出门,此刻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传了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忙碌感。
菜单早在两个月前就已敲定。清叙生前常带方映秋和顾琛回家吃饭,
白父对他们的口味了如指掌。他做了一辈子厨子,手艺是街坊邻里交口称赞的绝活。
当年清叙的同学,包括顾琛在内,都曾是家里饭桌的常客,提起白父的菜就馋得流口水。
那锅他们共同喜爱的菌菇汤,成了最佳的投毒载体。当厨房飘散出诱人的饭菜香气时,
白父擦了擦手,拿起手机,拨通了方映秋的号码。“映秋啊,”他的声音温和而疲惫,
“菜都备好了,你们……什么时候能到?”一个小时后,门铃响了。白父打开门,
眉头瞬间拧紧。门口站着的,不止方映秋和顾琛。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
女孩留着齐耳短发,身材微胖,圆脸上点缀着一些深浅不一的雀斑,
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她显得有些局促,见到白父,
立刻深深鞠了一躬:“叔叔您好!我是苏晓,清叙生前的同事,跟他一个项目组的搭档!
也是因为清叙才认识映秋和顾哥的。”她语速很快,带着紧张,“之前……之前我打过电话,
想和几个同事来看看您和阿姨,您说不想麻烦大家……可我们真的不觉得麻烦!一点不麻烦!
”苏晓的眼圈迅速红了,声音有些哽咽:“清叙哥在公司特别照顾我,帮过我好多好多忙,
对大家都特别好……我们心里都记着他的好!昨天听映秋姐说今天是清叙哥生日,
我……我就自作主张跟着来了,叔叔您别见怪。”清叙走后,
确实有不少他生前的同事和朋友打来过电话,言语恳切地安慰开导。
白父白母当时只是机械地道谢,然后一律婉拒了探访。儿子没了,他们谁也不想见,
除了那对必须付出代价的男女。“不见怪。”白父脸上肌肉牵动了一下,勉强算是回应,
“我替清叙谢谢你。”当方映秋、顾琛和苏晓在遗像前上香,低声说着“生日快乐”时,
老两口退进了厨房。门一关,白母压抑的怒火瞬间爆发:“他们有什么脸给清叙上香?
方映秋那贱人怎么敢说那些话?他们就不怕清叙半夜来找他们索命吗?!你看她,
她居然还掉眼泪!假惺惺的畜生!”她气得浑身发抖。“菌菇汤……先别上了。
”白父的声音低沉沙哑。“可是!”白母猛地抬头,眼中是不甘的火焰,
“好不容易……”“机会还会有,”白父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害死了不相干的人,就真没机会回头了。清叙……也不会原谅我们。”油爆虾红亮诱人,
锅包肉金黄酥脆,水煮鱼红油翻滚,宫保鸡丁香气扑鼻……一桌佳肴色香味俱全,
却沉重得让人毫无胃口。白母拿起公筷,强笑着给三人布菜:“清叙生日,咱们都高兴点,
别让他……在那边看着难过。”她夹起一块油亮的锅包肉,放到方映秋碗里,“映秋,
你太瘦了,多吃点肉。清叙以前总说你吃猫食,怕你减肥伤了身体。
我就让他常带你回来吃饭。每次看你吃得香,
我跟你叔叔打心眼里高兴……”方映秋的头垂得很低,几乎埋进了碗里。肩膀微微耸动,
牙齿死死咬着下唇,拼命抑制着即将崩溃的情绪。餐桌上的空气凝滞了,
每个人的眼眶似乎都泛着红,每个人都在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吃完饭,
方映秋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件大红色的手织毛衣。“阿姨,”方映秋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双手捧着毛衣递过去,“这是清叙的……那年您给他织的。”白母认得。
那是清叙二十岁生日时,她一针一线熬了无数个夜晚织成的。厚实的高领款式,
在年轻人看来早已过时。可因为是妈妈的心意,清叙每年冬天都穿,整整穿了五年。
毛衣的毛线在岁月的摩挲下已经有些起球,颜色也不再那么鲜亮。白母接过毛衣,
手指下意识地抚过袖口,动作却猛地一滞。两个袖口边缘,
被人用明黄色的细线歪歪扭扭地缝了一圈。针脚粗大凌乱,毫无章法,
显然是出自一个毫无针线功底的人之手。“你缝的?”白母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锋,
嘴角却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嗯。”方映秋的眼泪终于大颗滚落,
“清叙……他特别宝贝这件毛衣。有次骑共享单车跟人碰了一下,袖口磨破了个小洞。
他舍不得扔,又不敢告诉您,怕您操心,就一直放在我那儿。我知道这毛衣是您的心血,
他舍不得,就……就找了点线胡乱给缝上了。我缝得那么丑,以为他肯定不会再穿了,
没想到……”她哽咽得说不下去,抬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没想到他一点不嫌弃……冬天还是穿着……”一旁的顾琛脸色有些难看,
不知是因为方映秋这番情真意切的剖白,还是在死者双亲面前难以抑制的心虚。
他端起面前的水杯,仰头大口大口地灌着,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临别时,
白母刻意让苏晓先去楼下稍等。客厅里只剩下方映秋和顾琛。“今天你们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