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民政局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蔫蔫地垂着,和吴峰此刻的心情一样无精打采。
他盯着妻子叶文签完字,看着她把那张薄薄的离婚申请表推到自己面前。离婚原因
那一栏,刺眼地空着,像一道未解的谜题。为什么?吴峰的声音干涩,
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他片刻的沉默终于被这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打破。
没有惊天动地的争吵,没有狗血的背叛,日子像温吞水一样过了七年,
怎么就突然走到这一步?我哪里做得不对?你说清楚。
他试图从叶文脸上找到一丝愤怒、委屈,或者哪怕是一点点的留恋,但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她眼底。叶文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没有丝毫波澜。她把笔递过来,动作机械般的:签了吧,吴峰。没什么好说的。不行!
吴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轻视的屈辱和强烈的不解,不明不白的,我不签!
总得有个理由!是我赚钱不够多?还是嫌我回家晚?你说啊!他感觉自己像个困兽,
对着无形的牢笼嘶吼。叶文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寂静里,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她的目光再次掠过那张空白的原因栏,最终落回吴峰脸上,
那眼神复杂得让他心悸——有疲惫,有失望,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她的声音不高,
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吴峰心上:好。这三十天冷静期里,你帮我做三件事。做完这三件事,
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三件事?吴峰眉头紧锁,困惑压过了愤怒,什么事?
叶文没再看他,从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边缘磨损的旧笔记本,撕下一页纸,
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将纸条推到吴峰面前,指尖冰凉,
短暂地触碰到他的掌心,那凉意让他微微一颤。1、找到家里的电费卡,
它在玄关柜子从上往下数第三格抽屉里。2、记住女儿小雅对什么过敏,
以及她常吃的抗过敏药的名字。3、做出一罐我常吃的、你老家那种风味的萝卜干。
吴峰看着纸条,彻底懵了。电费卡?过敏药?萝卜干?
这和他预想中的控诉——加班太多、不够浪漫、忘记纪念日——完全不同。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她结束七年婚姻的理由?
一股荒谬感夹杂着被戏弄的怒火直冲头顶。就这?吴峰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嘲讽,
做完你就告诉我?对。叶文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一件一件做。做完了,打电话给我。她拿起包,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走。
她的背影在民政局门口的人流中显得格外单薄,又异常决绝,很快消失在街角。
吴峰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站在原地,仿佛被钉住了。七年的共同生活,
最后浓缩成三件琐碎到可笑的任务?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不甘在他胸腔里冲撞。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憋闷和屈辱。行!做就做!他倒要看看,这三件破事背后,
能藏着什么天大的、他吴峰承受不起的理由!他把纸条狠狠攥进手心,
纸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2当晚,吴峰回到那个熟悉又陡然陌生的家。
少了叶文惯常放在沙发上的薄毯,少了玄关处她常穿的拖鞋,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人去楼空的冷清。女儿小雅被叶文接去了外婆家。他径直走向玄关柜子,
带着一种执行任务般的赌气。柜子有三层抽屉。第一层,
零钱、钥匙、各种票据杂乱地塞在一起。第二层,
手套、围巾、帽子叠放得还算整齐——是叶文的手笔。第三层……他猛地拉开,
里面是几本过期杂志、几卷透明胶带和一个半旧的蓝色塑料工具箱。一目了然,没有电费卡。
第三格抽屉?吴峰皱眉,心里那点因赌气而生的笃定开始动摇。
他烦躁地把整个抽屉抽出来,东西哗啦一声全倒在地上。他蹲下来,像个闯入者一样,
粗暴地翻检着这些属于家庭生活的零碎。杂志抖了又抖,胶带卷一个个拿起来看,
工具箱打开,里面是些螺丝刀、钳子。没有,哪里都没有那张小小的卡片。一股无名火噌
地窜上来。耍我?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泄愤似的踹了柜子一脚,
沉闷的响声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他掏出手机,手指悬在叶文的号码上,
强烈的自尊心阻止了他拨出去——第一件事就认输?绝不!他强迫自己冷静,盯着柜子,
像在审视一个对手。玄关柜子从上往下数第三格抽屉。他默念着。
从上往下: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没错。
抽屉里的东西……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蓝色的工具箱。之前只检查了里面。他拿起来,
掂量了一下,似乎比记忆里沉一点?
他用力掰开那不太灵活的卡扣——工具箱底部竟然有一个薄薄的夹层!
一张印着国家电网标志的卡片,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边缘有些磨损。
吴峰抽出那张小小的电费卡,指尖传来冰凉的塑料触感。他翻看着上面打印的缴费记录,
最近一次缴费日期清晰地印在那里。他努力回想,却是一片模糊。家里这些琐事,
水费、电费、燃气费、网费,似乎从来都是叶文无声无息地处理好了。
他只需要把工资卡给她,然后理所当然地享受灯火通明、热水充足、网络顺畅的生活。
他甚至从未关心过缴费的流程,卡放在哪里更是从未在意。捏着这张小小的卡片,
吴峰心里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弥漫开来,
混杂着尴尬、一丝丝愧疚,还有一种迟来的、对理所当然的质疑。原来找一张电费卡,
也能让他如此狼狈,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缺席。他默默地蹲下身,
把散落一地的东西一件件捡起,放回抽屉,最后把工具箱和那张电费卡,
小心地推回了第三格抽屉的最深处。那个动作里,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郑重。
3第二天是周六,吴峰去岳母家接女儿小雅。岳母看他的眼神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小雅见到爸爸很开心,像只快乐的小鸟扑进他怀里。
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药店。吴峰停下脚步。第二件事:记住女儿的过敏源和药名。
他牵着小雅走进去,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药盒,第一次感到有些茫然无措。他蹲下身,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小雅,告诉爸爸,你对什么东西过敏呀?
就是吃了或者碰到了会痒痒,起小红点点的东西。小雅歪着小脑袋,
认真地想了想:嗯…妈妈说不可以吃花生酱!她伸出手指放在嘴边嘟囔着。还有,
还有黄黄的芒果!可香了,但是不能吃!嗯…还有…春天的时候,外面好多小毛毛,
我的鼻子就会『阿嚏阿嚏』,好难受的!她夸张地揉了揉小鼻子。花生、芒果、花粉。
吴峰默默记在心里。那么药呢?那小雅鼻子不舒服,或者身上痒痒的时候,
妈妈给你吃什么药呀?小雅歪着头想了想,是白色的,小瓶子装的!妈妈用小勺子喂我,
是甜的!她的描述依旧模糊。吴峰只好求助店员,说明了情况。
店员耐心地推荐了几种儿童抗过敏药,当拿出氯雷他定糖浆时,
小雅立刻雀跃地指着:就是这个!妈妈给我吃的就是这个!小熊瓶子的!吴峰买了一盒,
仔细看着说明书上的成分、适应症、用法用量。
那些关于花生、芒果可能引发严重过敏反应的警示语,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他猛地想起,
有一次同事来家里玩,带了花生酥糖,叶文几乎是冲过来把糖收走的,
当时他还觉得她反应过度,甚至半开玩笑地说小孩子哪有那么娇气。还有一次,
他下班顺手买了几个芒果回来,叶文看到时脸色瞬间变了,一把抢过去,
语气严厉地说小雅不能碰这个。他当时心里还有点不以为然,
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他牵着小雅走出药店,手里那瓶小小的、印着卡通小熊的糖浆,
此刻仿佛有千斤重。他好像模模糊糊知道女儿有些东西不能吃,但具体是什么?
严重到什么程度?该吃什么药?药量多少?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些关乎女儿健康和安全的关键信息,像空气一样存在于他们的生活中,
他却从未真正用心去看见、去记住。一种名为忽视的痛,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沉重地撞击着他的心脏。他低头看着女儿无忧无虑的笑脸,
第一次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后怕和深深的自责。4第三件事,做萝卜干。
这勾起了吴峰一抹深处的记忆。他老家在乡下,这种咸辣香脆的腌萝卜干是家常风味,
叶文尤其爱吃。以前都是母亲做好了寄来,或者过年回去时带上一大罐。怀念了片刻,
吴峰拿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妈,咱家那种萝卜干,具体怎么做来着?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惊讶:哟?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想吃?让你媳妇做啊,她手巧。吴峰喉咙有些发紧,
含糊地应道:嗯…她最近…有点事。我想学着做做。母亲絮絮叨叨地开始传授秘方
:选水分足的白萝卜,洗净切粗条,不能太细容易烂,也不能太粗不入味。先用盐杀出水分,
要用力挤干。然后加辣椒面自家磨的最香、花椒粉、一点点白糖提鲜,
关键还要点高度白酒杀菌增香……最要紧的是晒!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强调着,
一定要选大太阳天!晒足七天!一天都不能少!翻动要勤快!不然晒不透,不脆,
还容易返潮发霉!记住没?吴峰记下要点,心里有了点底。
他特意去市场挑了最新鲜水灵的白萝卜。然而,光是切条就让他手忙脚乱,刀工笨拙,
切出来的萝卜条粗细不均,长短不一。撒上盐拌匀后,他设定了一个闹钟,
但中途被一个工作电话打断,等想起来去看时,盆里的萝卜条已经被盐腌得软塌塌的,
蔫头蔫脑,失去了脆生的模样。他有些懊恼。按照母亲说的,用力把萝卜条里的水挤出来,
挤得手臂发酸。接着是拌调料,辣椒面似乎放多了,红彤彤一片,看着就让人舌头发麻。
他翻出家里最大的竹簸箕,把拌好的萝卜条仔细摊开,搬到阳光最充足的阳台上。第一天,
天气晴好,阳光灿烂。吴峰上班前特意看了一眼,红白相间的萝卜条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他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成就感。第二天,依旧是个好天。他中午抽空跑回家一趟,
笨拙地给萝卜条翻了翻身。第三天下午,天色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乌云翻滚。
吴峰当时正在开一个冗长的项目会议,手机调了静音。等他终于结束会议,
看到手机上好几个母亲的未接来电母亲知道他在晒东西,看到变天特意提醒他,
心里咯噔一下。他飞一般的冲出办公室,一路狂奔回家。推开家门,冲到阳台,
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他手忙脚乱地把簸箕端进客厅,
但最上面一层的萝卜条已经湿漉漉地贴在了一起,颜色也深了不少。晒足七天!
一天都不能少!母亲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吴峰看着簸箕里湿了一片的萝卜条,
沮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之前那一丝微弱的成就感。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
盯着那些失败的作品。接下来的几天,天气时阴时晴,阳光吝啬。吴峰像个焦虑的农夫,
一下班就冲回家,密切关注着天气预报,一有阳光就把簸箕搬出去,天色稍暗就赶紧收进来,
反复翻动。他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伺候着这些萝卜条。然而,
被雨水浸过的那部分始终显得软塌塌,颜色也灰暗,
和旁边没淋到雨的部分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好不容易凑合着晒了七天,
簸箕里的萝卜干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暗红色泽,干瘪瘦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