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真大,跟天漏了似的,砸在共享单车的塑料雨披上,噼啪乱响。林晚费力地蹬着车,雨水糊了一脸,分不清是雨还是汗。她刚从便利店值完夜班,浑身又冷又乏。拐进那条熟悉又昏暗的城中村小巷时,车头猛地一歪——前轮卡进了一个深水坑。
“啧!”她低咒一声,狼狈地跳下车。雨水瞬间灌进她廉价的帆布鞋里,冰凉刺骨。她使劲想把车拽出来,可轮子卡得死死的。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视线一片模糊。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想着干脆把车扔这儿淋一夜时,一束刺眼的车灯穿透雨幕,停在了巷口。
不是出租车。那车看着就贵,黑漆漆的,线条流畅得像个猛兽。林晚下意识往墙边缩了缩。车门打开,一把黑色的大伞撑开,伞下快步走出一个高瘦的身影。
是江屿。
他几步就跨到她面前,伞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头顶的雨。他身上有股好闻的、干燥的暖意,和林晚自己湿透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弄的?”他皱着眉,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点闷。他没多问,直接把伞塞到她手里,自己弯腰去抬那辆破单车。林晚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和后背,心里那点因为狼狈而生的烦躁,忽然就化开了,变成一股酸酸涩涩的暖流。
“没事,卡坑里了。”她小声说,把伞努力往他那边挪。
江屿没说话,只是用力。车轮终于“哐当”一声挣脱出来,溅起一片泥水。他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接过伞,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走,回家。”
“家”,是他们租在城中村顶楼的一个单间。十平米,夏天闷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但每次江屿说“回家”两个字,林晚心里都觉得踏实。他们挤在小小的卫生间里冲澡,热水器时好时坏,水流忽冷忽热。林晚打着哆嗦,江屿就用自己温热的后背贴着她,帮她挡水。
“今天累吗?”他问,声音在水汽里显得很温柔。
林晚摇摇头,又点点头:“还行,就是困。”她看着镜子里模糊的两个人影,江屿正低头给她擦头发,动作笨拙又认真。他侧脸的线条很好看,鼻梁挺直,睫毛很长,沾着水珠。即使穿着最普通的T恤,也掩不住那种…干净又有点倔强的气质。五年前,她就是在打工的奶茶店门口,看到他蹲在路边啃一个冷掉的馒头,眼神像只迷路的、警惕的小兽。她鬼使神差地递给他一杯热奶茶,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他们一起熬过找不到工作的焦虑,一起算计着每一分钱买菜做饭,一起在窄小的床上分享一个暖水袋取暖。日子很苦,但林晚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心是热的,就有奔头。她一直以为,江屿和她一样,是这城市里最普通不过的浮萍,努力地、艰难地扎根。
直到那个改变一切的晚上。
那晚江屿接了个电话,语气很急,只说有急事要出去一趟。林晚看他脸色不对,追问了几句。他含含糊糊,只说一个朋友出了点事,要去处理。林晚心里莫名有点慌,看他匆匆出门,连外套都没穿。她想了想,抓起他的外套和雨伞追了出去。
巷口已经没了他的人影。她跑出城中村,站在路边张望。雨还在下,不大,但密。一辆眼熟的黑色轿车从她眼前飞快驶过,车牌号…林晚的心猛地一跳。那是她前几天在财经杂志上偶然瞥见的,一个关于本地顶级豪门的报道配图里的车!当时她还跟江屿开玩笑,说这车真酷,像电影里的。江屿当时只是笑了笑,没接话。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麻烦跟上前边那辆黑车。”她的声音有点抖。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没多问,踩下油门。车子穿过霓虹闪烁的市区,路两边的景象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奢华。林晚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最终,车子驶入一片她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别墅区,保安甚至没拦那辆黑车。出租车被拦在了外面。
“姑娘,这地方我可进不去。”司机说。
林晚付了钱下车,站在冰冷华贵的大门外。隔着雕花的铁艺大门,她看到那辆黑车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巨大建筑前。建筑是冷色调的,线条硬朗,像一座现代宫殿,门口立着两根巨大的罗马柱。门楣上,有几个冷冰冰的金属字,在庭院灯光的映照下,清晰得刺眼:**凌云公馆**。
林晚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旋转:凌云公馆?那个传说中的江家?那个杂志上写的、产业遍布全球的江家?
就在这时,公馆那扇沉重的、看着就价值不菲的大门开了。一个穿着剪裁精良西装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对着刚从车上下来的江屿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得近乎卑微。江屿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但他挺直的背影,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属于主人的疏离气场,是林晚从未见过的。
他不再是那个在出租屋里和她抢泡面、会为省下几块钱公交费陪她走几站路的江屿了。
他是凌云公馆的主人。
林晚手里的雨伞“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五脏六腑都被冻得生疼。巨大的欺骗感像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
她像个幽灵一样,失魂落魄地回到那个十平米的出租屋。屋里还残留着江屿的气息,他喝水的杯子还放在小桌子上。林晚走过去,拿起那个廉价的塑料杯。杯壁上,映出她苍白失神的脸。她忽然觉得这屋子里的一切都那么可笑,那么虚假。那些她珍视的、支撑她走过五年艰苦岁月的温暖细节,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刀片,一刀一刀割着她的心。
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床沿,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一丝灰白。门锁终于传来轻微的转动声。
江屿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林晚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属于上位者的凝重。当他看到坐在地板上的林晚,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和空洞的眼神时,他脸上的疲惫瞬间被惊愕取代。
“晚晚?你怎么坐地上?这么凉!”他快步走过来,想拉她起来。
林晚猛地甩开他的手。她的动作不大,但带着一股决绝的力气。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讽。
“江屿,”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或者,我该叫你…江少爷?”
江屿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林晚,眼神里有慌乱,有被戳穿的狼狈,还有…深深的恐惧。
“凌云公馆,住得还习惯吗?”林晚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她环视着这间狭小破败的屋子,“委屈你了,江大少爷。在我们这种贫民窟里,装了五年穷鬼,演得辛苦吗?”
“晚晚,你听我解释…”江屿的声音干涩,带着从未有过的恳求。他伸出手,想碰她。
“别碰我!”林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缩,背脊重重撞在床沿上,生疼。但她感觉不到。她指着门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颤抖,“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你为什么要像耍猴一样耍我五年?解释你看着我为了一分钱精打细算、为了省房租跟房东吵架、为了给你买件像样的生日礼物吃一个月泡面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在嘲笑我这个傻子?!”
她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不是委屈的泪,是愤怒的、屈辱的、被彻底践踏的泪。“江屿,我林晚是穷,是没本事,但我有自尊!我的真心,我的五年,在你眼里是不是特别廉价?特别可笑?特别适合给你这位大少爷当消遣?!”
“不是的!晚晚!我从没这么想过!”江屿急切地否认,他试图靠近,却被林晚眼中那淬了冰的恨意逼退。“我…我只是…我害怕!我怕你知道我的身份会离开我!我怕你…怕你看我的眼神会变!”他的声音也哽咽了,带着深深的懊悔和无助,“我习惯了和你在一起的感觉,真实,温暖…那是凌云公馆里永远没有的东西!我只想要你…只想要你这个人!”
“哈!”林晚发出一声短促的、凄厉的笑,“只想要我这个人?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骗我?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在你精心设计的这场‘穷苦恋人’的戏里,演得投入又认真?江屿,你的爱真自私!自私得让我恶心!”
她扶着床沿站起来,身体因为激动和寒冷微微发抖,但脊背挺得笔直。她一步步走到江屿面前,仰头看着他英俊却苍白失措的脸。这张脸,她曾经那么迷恋,那么心疼。此刻,却只觉得陌生和冰冷。
“看着我,”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看清楚,江屿。看清楚被你欺骗、被你玩弄了五年感情的女人,长什么样子。记住这一刻。”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进江屿眼底深处。
“因为从现在起,我林晚,跟你江大少爷,一刀两断。”
她说完,不再看他一眼,开始机械地收拾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几本书,还有那个她攒了好久钱买的、准备送给江屿做生日礼物的、现在看来无比讽刺的廉价打火机她当时以为他喜欢抽烟,后来才知道他只是偶尔烦闷时抽一支。她把打火机扔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江屿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的动作,眼神绝望。他想阻拦,想抱住她,想求她别走,但林晚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让他连抬手的勇气都没有。他知道,他彻底失去了她。不是因为他有钱,而是因为他用谎言亲手摧毁了最珍贵的东西——信任。
林晚拉上那个小小的、磨破了边的行李箱拉链。她走到门口,江屿下意识地让开。她拉开门,清晨湿冷的空气涌进来。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江屿,我们结束了。以后,别再找我。你的世界太高,我爬不动,也不想爬了。”
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
隔绝了屋内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也隔绝了她五年的青春,和一场彻头彻尾的、建立在悬崖边上的虚假爱情。
林晚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走下阴暗潮湿的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走出单元门,天已经蒙蒙亮了。雨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她站在狭窄的巷子里,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承载了她五年欢笑与泪水、如今只剩下冰冷欺骗的窗户。
然后,她转过身,挺直脊背,拖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汇入了清晨城市苏醒的人流。她的背影单薄却倔强,像一棵被狂风暴雨蹂躏过、却依然不肯折断的小草。
去哪里?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必须离开。离开这个充满谎言的地方,离开那个把她当傻子耍弄了五年的男人。哪怕前路茫茫,哪怕一无所有,她也要走。因为留在这里,呼吸着有他存在的空气,都让她窒息。
悬崖上的风,终于把她吹了下去。粉身碎骨,痛彻心扉。
但,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