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受潮的颜料林小满拖着行李箱踩上青石滩时,咸腥的风正卷着雨丝砸下来。
七月的梅雨季,连海都透着股拧不干的潮气,她的帆布画袋被淋得沉甸甸的,
颜料管在里面滚来滚去,像一群不安分的鱼。“往里头走,穿蓝布衫的就是船老大。
”杂货店老板娘叼着话梅,往码头方向努嘴。林小满抬头,雨幕里果然立着个身影,
靛蓝短衫被风掀得贴在背上,勾勒出窄瘦却结实的肩线。他正弯腰解船绳,
手指在湿滑的麻绳上翻飞,动作利落得像在编织什么隐秘的网。“去鹞鹰岛。
”她把行李箱往礁石上一放,声音被浪涛吞掉一半。男人回过头,帽檐压得很低,
只能看见下颌线绷得很紧,像礁石的轮廓。“今天有台风。”他的声音裹着海风的粗粝,
“明天再来。”“我等不了。”林小满扯开画袋拉链,露出里面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
边角已经被雨水泡得发卷,“我要去岛上写生,这是最后期限。
”男人的目光在通知书上顿了顿,那是中央美院的进修通知,
附页上印着鹞鹰岛的灯塔——据说那是全国唯一一座还在人工值守的百年灯塔,
也是这次写生竞赛的指定主题。他没再说话,弯腰提起她的行李箱,
往那艘刷着白漆的小渔船走。箱子的轮子在沙滩上磕出闷响,林小满跟在后面,
看见他后颈的头发被雨水浸成深褐色,像海藻贴在皮肤上。船开出去时,雨下得更猛了。
林小满缩在船舱角落,看男人站在船头掌舵,背影在风雨里像块钉在海里的礁石。
他的蓝布衫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笔帽上的漆掉了大半,在水汽里泛着旧旧的银。
“你叫什么?”她突然问。“陈砚。”他头也没回,手里的舵盘转了半圈,
船身贴着浪尖滑过去,“岛上的灯塔守塔人。”鹞鹰岛比林小满想象的小,
整个岛像块被海浪啃剩的骨头,光秃秃地立在海里。灯塔在岛的最东头,
白色的塔身被风雨洗得发灰,塔顶的灯灭着,像只闭目的眼睛。“灯塔怎么不亮?
”她踩着湿滑的石阶往上爬,画袋里的颜料管在颠簸中发出挤压的声响。“上个月齿轮坏了,
等配件。”陈砚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他提着行李箱,脚步稳得像在平地上走,
“今晚可能要摸黑。”守塔人的小屋就在灯塔脚下,是间石砌的平房,
门口堆着半人高的礁石,上面晒着渔网和海菜。屋里很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掉漆的木桌,
墙角堆着几本书,书脊上都印着“航海日志”。陈砚从灶房里拎出个铁皮 kettle,
往桌上的搪瓷杯里倒热水:“只有这个。”水的热气里飘着股铁锈味,林小满捧着杯子,
指尖终于有了点暖意。她注意到桌角的速写本,翻开的那页画着灯塔,铅笔线条干净利落,
塔顶的灯被涂成淡淡的黄,像浸在水里的月亮。“你画的?”她抬头,
正对上陈砚看过来的目光。他的眼睛很深,像落了雨的海,里面浮着点她看不懂的东西。
“闲时瞎画。”他合上速写本,起身往门外走,“我去捡些柴火,你先收拾下。
”林小满望着他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帆布裤膝盖处补着块蓝布,
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她小时候绣坏的手帕。当晚的雨停在后半夜。林小满被窗外的动静弄醒,
披衣出去,看见陈砚在灯塔底下拆齿轮箱。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他沾着机油的手上,
那些被齿轮磨出的茧子在光里格外清晰。“还没睡?”他抬头,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
落在胸前的蓝布衫上,洇出深色的圆。“睡不着。”林小满蹲在他旁边,看那些散落的齿轮,
每个齿牙上都缠着细沙和锈,“这些零件很老了吧?”“光绪年间的,比灯塔岁数还大。
”陈砚拿起个最大的齿轮,对着月光看齿牙的磨损程度,“当年是英国工匠做的,
现在找配件比找古董还难。”他的手指在齿轮的齿牙间摩挲,
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什么易碎的东西。林小满突然想起自己的颜料,那些挤在管里的色彩,
和这些沉默的金属齿轮,好像都是被时间困住的东西。“我帮你吧。
”她从画袋里掏出美工刀,“我修过画笔的金属笔帽。”陈砚看了她一眼,把齿轮递过来。
月光下,两人的手在齿轮上碰了一下,他的指尖带着机油的凉,林小满的指腹沾着颜料的暖,
像两滴落在礁石上的水,瞬间就融在了一起。第二章 齿轮与颜料第二天清晨,
林小满被鸟叫声吵醒。推开门时,阳光正从灯塔的塔尖斜切下来,
在海面上铺了条碎金似的路。陈砚坐在门口的礁石上,
手里拿着她的速写本——她昨晚睡前画了张灯塔的草稿,线条还很潦草。
他的指尖落在画里灯塔的阴影处,那里被她涂得太重,像块化不开的墨。
“这里的阴影应该浅点。”他抬头,晨光落在他眼睫上,投下细窄的影子,
“早上的太阳从东边来,塔身的西侧才会有深影。”林小满的脸有点热,她确实没注意光线。
她抢过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今天我会看清楚的。”她背着画袋往灯塔走时,
陈砚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工具箱。“配件到了,今天修灯塔。”他说,“你写生时小心,
塔顶可能会掉螺丝。”林小满选了块面对灯塔的礁石坐下,打开画架。海风很烈,
把画纸吹得哗哗响,她只好用几块石头压住画纸的边角。颜料管被晒得有点软,
挤出的颜料在调色盘里晕开,像被海浪搅混的海水。她画了一会儿,忍不住抬头看陈砚。
他正站在灯塔第二层的平台上,半个身子探出栏杆,手里的扳手在阳光下闪着光。
蓝布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有道浅褐色的疤,像条晒干的海带。
“你胳膊怎么了?”她对着上面喊,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一半。陈砚低头看了眼,
好像才想起那道疤:“前年台风天,灯灭了,爬上去修时被铁片划的。”他的语气很淡,
像在说别人的事,“差点摔下去。”林小满的笔顿了一下,颜料在画纸上洇出个深色的点。
她突然觉得那座灯塔不是石头做的,是用陈砚这样的人,一砖一瓦垒起来的。
中午回小屋吃饭时,陈砚正在煎鱼。锅里的油溅起小火星,他的手灵活地翻着锅铲,
蓝布衫的前襟沾了点油星,像落了几颗星星。“岛上就这些吃的。
”他把煎好的鱼盛进缺了口的瓷盘里,鱼皮焦脆,泛着金黄的光,“海鱼,没刺。
”鱼肉入口时带着点海水的咸,林小满吃得很慢,看陈砚用那支旧钢笔在航海日志上写字。
他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笔画硬挺,却在收笔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你每天都写这个?
”她指着日志本上的日期,从十年前开始,每天都有一行字,有时是“晴,东南风三级”,
有时是“雨,航船三只”。“规定。”陈砚合上本子,钢笔帽“咔嗒”一声扣上,
“守塔人的本分。”下午画到一半,天突然阴了。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顺着海平面漫过来,
很快就把整个岛罩住。林小满收拾画具时,看见陈砚从灯塔上下来,手里捧着个齿轮,
齿轮的齿牙上卡着块碎布。“你的?”他举起碎布,那是块染着钴蓝颜料的帆布,
是她画袋上掉下来的补丁。林小满的脸又热了,她早上整理画袋时确实扯掉了块布,没在意。
“可能是我的。”陈砚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那支旧钢笔,把碎布小心翼翼地夹进航海日志。
他夹的那页,日期是今天,上面写着:“阴,林小满,画灯塔。”傍晚的风里带着雨意,
林小满坐在礁石上,看陈砚调试修好的灯塔。他站在塔顶的灯室里,
身影被窗口透出来的灯光拉得很长,像片贴在塔身上的影子。“要亮了。
”他从窗口探出头喊,声音里带着点难得的轻快。林小满屏住呼吸。几秒钟后,
塔顶的灯突然亮了,一道雪白的光柱扫过海面,像把巨大的扇子,一下下扇动着黑暗。
光柱掠过她的画纸时,上面未干的颜料在光里泛着奇异的光泽,蓝的像海,白的像浪,
黄的像灯。“好看吗?”陈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手里拿着那本航海日志。“好看。
”林小满的声音有点哑,她转头时,鼻尖差点碰到他的肩膀,
闻到他身上有股海水和机油混合的味道,很干净,像这座岛的味道。陈砚翻开日志,
把夹在里面的蓝布补丁取出来,递给她:“明天可能有台风,别去东边的礁石。
”林小满接过补丁,指尖碰到他的指腹,像被灯塔的光柱扫过,一阵发麻。
她看着他转身往小屋走,蓝布衫的衣角在风里摆动,像片被光追逐的影子。那天晚上,
林小满在画纸上写下:“灯塔亮了,像他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