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蚌女,但不喜产珍珠,因种族基因控制,我喜产卵,以繁衍后代为天命。
体内千万枚卵在体内,本该沉静在河底的我却被人囚于这暗无天日的水泥池,
恶臭和腥臭味弥漫,连月光都难以透进这浑浊的水面。老周是养蚌人。初见我时,
他那布满老茧的手粗暴地掰开我的蚌壳,他看见我体内满囊圆润的卵,
脸上的贪婪瞬间转为愤怒,抄起铁钳就夹碎大半。妈的,怎地一颗珍珠也没有!
这些破卵能值几个钱!这蚌这么大,以为能有好货!他恶狠狠地吼道,
唾沫星子溅在我的壳上。他觉得蚌要产珠,便开始了对我的折磨。
他先是把粗粝的河沙一把把灌进我的蚌壳,沙砾在体内翻滚,磨得内壁血肉模糊。他说,
这样就能刺激珍珠生长了,长长长!长珍珠!
我只感到无数未成形的小生命在痛苦中消逝,卵膜被无情撕裂,化作一滩滩血水。紧接着,
是碎琉璃碴子,尖锐的碴子刺进肉里,每次他用镊子夹出时,都带着大片被扯下的黏膜,
钻心的疼痛让我几近昏厥,而腹内的卵也愈发脆弱,因为水质和反复的折腾变得奄奄一息。
01 异类养蚌人老周总说我是个异类。别的蚌女会用眼泪裹着沙砾酿珍珠,
我偏要把精力都耗在那些半透明的卵上。他第一次剖开我的蚌壳时,
就抄起铁钳就夹碎了大半。养你是为了珍珠!珍珠!你要产珍珠!
他的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泥垢,捏着我的腮帮子往嘴里灌药水。
你这些破卵能值几个钱?烧红的铁丝烫杀我的卵。那些侥幸留下的卵会在腹内颤抖。
我爬回池内,变作蚌型窝在脏水里。脏水养不成好珠,我知道的,老周不知道吗?他知道。
池底的淤泥里总渗着铁锈味。混着女人的哭声沉在最底下。我缩躺在壳里时,
能听见堂屋的门板吱呀作响,像老周剖蚌时用的钝刀划过蚌壳。是老周的婆娘,
那个总穿着红袄的女人,被男人推搡着往屋里去。她踩着小金莲鞋,被不同的男人推进堂屋。
这是最后一个了吗?她闷着声音系扣子,要来月事了,不能再接了。
老周的声音裹着酒气飘过来,那你塞上它,有人不嫌。老周婆娘又换上红袄,
可那红色褪得发暗,像被水泡久了的血。她的小金莲鞋尖沾着泥,她本不是小脚,
常脱了那禁锢着她的小脚鞋,坐在我旁边晒脚。她刚才一步一晃地从池边走过,
我看见她的肚子渐渐圆起来,像我曾揣过的最饱满的卵。她蹲在灶台边呕,手指抠着青砖缝,
指甲缝里渗出血丝。老周掀门帘进来时,酒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片溅到她脚边。
你个贱货!他的吼声震得池水波荡,背着我养野种?他婆娘抱着肚子往后缩,
红袄的袖子被扯破,露出细瘦的胳膊。不是我不打……实在熬不住,月份大了,
药吃了没用了……她的声音抖得紧。老周不听。他转身去灶房舀了药,
比给我灌的那碗更稠,黑得像池底的淤泥。没有打不掉的!稠些喝!
老周婆娘被按在地上,红袄在尘土里滚成灰,小金莲鞋掉了一只,露出挤变形的脚。
药汁灌进去,她的身子像离水的蚌一样抽搐,眼泪混着药汁往下淌,下身也淌了河了,
在地上洇出深色的痕。可那孩子像扎了根。第二天婆娘的肚子还是圆的,
只是脸色白得像蚌肉。老周眼睛红了,抄起门后的扁担就往她肚子上抡。孽障!
揣别人的种就那么好!揣我的你就揣不住!贱货!他吼一声,扁担落下一声闷响,
像砸在装满淤泥的麻袋上。婆娘的哭声突然断了。暗红色的袄被血浸透,
比原来的颜色鲜活得吓人。她的手还护着肚子,手死死扒着像要抠进自己的肉里。
老周扔了扁担,蹲在地上喘粗气。过了会儿,他拖起他婆娘的脚,像拖一只死蚌,
往屋后的乱葬岗去。小金莲鞋在地上磕磕碰碰,发出细碎的响,像蚌壳被踩碎的声音。
池里的水腥得发苦。我缩在壳里,那个穿红袄的女人,再也不会蹲在池边,用没力气的手,
偷偷往水里撒一把米了。后来是他“女儿”,打进门就喊老周叫爹,
那个梳着两条大粗辫子的珍珠姑娘。她也穿红袄,有时候穿粉袄,蹲在池边看我,
手指伸进水里,轻轻碰了碰我的壳。她的指尖很软,不像老周的手,总带着泥垢和铁腥。
珍珠姑娘的辫子散了,哭声像被掐住的猫,细得快要断了。没过多久,
珍珠的肚子也鼓了起来。老周又端来了那碗褐色的药。这次他没捏珍珠的下巴,
是珍珠姑娘自己端起来,一口喝了下去。药汁顺着她的喉咙往下滑,她的手没抖,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地面上只有些被踩碎的蚌壳。池里的水映着月亮,
碎成一片一片的银。珍珠姑娘蹲在池边,红袄的衣角沾着草屑,手指在水面划开细纹,
指尖的软还带着药味——是她自己灌下去的那碗药,苦得能渗进骨头缝里。你爹不在?
那我晚上再过来一趟。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柴房后绕过来,是常来的李半仙。
珍珠姑娘没回头,指尖停在水面上,影子在水里抖了抖。他收完钱,才会去找酒喝。
她的声音很轻,像刚蜕壳的蚌肉,一碰就破,堂屋门后有扁担,他总忘拿走。
李半仙笑了,带着黏腻的欲望。等收拾了他,我带你去镇上,也穿绫罗绸缎,
不比在这泥窝里强?他伸手想去摸她的辫子,珍珠姑娘却往旁边挪了挪,躲开了。
珍珠姑娘的辫子还是散着,发丝粘在汗湿的颈窝,像被水浸透的棉线。我缩在池底,
听见院门外传来老周回来了。珍珠姑娘猛地站起来,红袄在月光下晃了晃,像一团将熄的火。
她往堂屋走,路过池边时,往水里看了一眼。她的眼里只有池底的淤泥和碎蚌壳。
李半仙躲进了门后,扁担的影子投在地上。老周推门进来,嘴里哼着跑调的曲子,
才卖了珍珠回来,又抓了新蚌,一并扔进池子里来了。你今天卖没卖?
我可听说有不少人来光顾你了?你要钱没有?敢私藏我就打死——他的话没说完,
就看见站在屋中央的珍珠姑娘。钱呢?老周皱起眉,伸手去要钱。就在这时,
门后的影子动了,扁担带着风声砸下来,老周的哼声变成一声闷响,像被重锤砸中的蚌壳。
他转过身,眼睛瞪得滚圆,看见李半仙就破口大骂。他想再叫嚷得再大声些,喊旁人来看看,
血却从嘴里涌出来,溅在珍珠姑娘的红袄上,像绽开了一朵深色的花。他倒下去的时候,
撞翻了墙角的药罐,褐色的药汁泼了一地,和他的血混在一起,腥得让人作呕。
李半仙喘着粗气,扔掉扁担去拉珍珠姑娘:走了。他踢开老周的尸体,本想拉珍珠姑娘,
眼角余光却扫到了我,我半浮在水面上,蚌壳比寻常蚌大了几十倍,壳沿泛着洗过的冷白。
好蚌!老周有这个宝贝!他怪叫一声,眼睛亮得像饿狼见了肉,铁撬棍被他抄在手里。
这么大的壳,里头准藏着宝贝!撬棍插进我的壳缝,铁刃刮过壳内侧的软膜。
“咔嚓”一声脆响,壳被撬开了。李半仙的脸凑过来,脸上的耷拉肉挤得眼睛只剩一条缝,
当他看见那团莹白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好大的珍珠,足有碗口大,
在昏光里流转着温润的光,像把整个池子的清辉都裹在了里头,因着水的缘故,
珠子发着粉光。发财了!发财了!李半仙这下子急得直搓手,肥硕的身子往池边探,
可池水深过他的整个人,他那矮缸高的身子刚弯下去,就晃悠着要栽。好姑娘!
快拉我一把!拿到这个,我们就有好日子了!他冲珍珠姑娘喊,一只手伸过去拽她的胳膊。
珍珠姑娘的手顿了顿,还是攥住了他的袖子。李半仙借着拉力往前扑,半个身子探进池里,
撬棍扔在一边,两只手都按在我的壳上,手全抠进蚌肉里,要把那颗珍珠硬生生挤出来。
他又矬又胖,肚子上的肉堆得像发面馒头,压得我的壳咯吱作响。珍珠姑娘拽着他的胳膊,
脸憋得通红,脚下打滑,她根本拽不住这肥猪。你可拽住了!小贱货!李半仙吼着,
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珍珠的边缘,指尖的油腻蹭在珍珠上。就在这时,他脚下一滑,
珍珠姑娘的手也脱了力。“哎哟”一声,李半仙整个人往前栽,
脑袋和半个身子直直扎进我的蚌壳里。腥甜的蚌肉裹住了他的脸,他的鼻子撞在珍珠上,
发出闷响,手脚在水里乱蹬,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襟。就是现在。我猛地收紧肌肉,
两侧的蚌壳像被无形的手合上,“啪”的一声巨响,严丝合缝。壳内瞬间暗了下来,
只有那颗珍珠还在微微发亮,照着李半仙圆睁的眼睛。他已经死了。我把他的脑袋夹下来了。
身子上的手脚还在蹬动,只是不大一会儿,反应就渐渐停了。我用蚌肉裹着他的口鼻,
慢慢分泌珍珠质,他的头会慢慢变成一颗珍珠。珍珠姑娘站在池边,看着合得紧紧的蚌壳,
又看看老周的尸体。02 珍珠姑娘珍珠姑娘坐在池边呼唤我。蚌女蚌女何其善。
她是想求我把剩下的尸体都吞了,院子血腥味正顺着墙根往池里渗。我从水面浮起来,
微张蚌壳:需要你把尸体剁碎才好,要骨不要肉,余下的血,你放进池子了就行了。
珍珠姑娘惊讶道:蚌女,我知道你有灵性,不知道你真会说话。日夜听人语,
学会了几句。骨头多碎才好?她捡起脚边的柴刀。一骨是一骨,凡关节处都断开。
她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堂屋。柴刀拖过地面,划出细弱的声响,很快,
屋里传来骨头被劈开的闷响,一下,又一下,混着她的喘息,落在池水上,
惊不起太大的波澜。血顺着门槛往院里淌,像一条条细细的红蛇,蜿蜒着钻进池边的泥里。
我静静浮在水面,看着那些红痕慢慢变淡,等着她把断成一节节的骨头抱过来,扔进蚌壳里。
蚌女蚌女,你好辛劳,只恐撑坏了你。珍珠姑娘看着我壳里渐渐堆起的骨堆,
眉梢蹙着点不安。我的壳微微开合,两个人的骨块在里面轻轻转动,你只管扔,
我变了珍珠给你。蚌女蚌女,我怎么报答你啊?不必报答。
我接住她最后扔来的一块指骨头,只求你取了珍珠,把我放回河里。
碎骨在壳里慢慢沉下去。我对珍珠姑娘说:这些东西要化进珍珠里,得等七七四十九日。
我需得日头晒,月光浸,缺一不可。她那时正蹲在池边洗手,四十九日……”她重复着,
声音里裹着茫然,可这院里的血腥味,怕是等不到那时。
我使出力气来吸收池子里的血污和院子的血腥气,珍珠姑娘还是靠在门板边发呆。
我知道她在怕什么。老周和李半仙没了踪影,那些常来的男人却像闻着腥的苍蝇,
总会在院墙外徘徊着,为了确认了老周不在家,有时是黄昏,有时是深夜,
他们的脚步声踩在墙外的土路上,窸窸窣窣的,像一群偷食的鼠,一两个实在馋得忍不住,
翻墙进来也要吃。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大大方方的走进老周院子找珍珠姑娘。
第十三日夜里,珍珠姑娘又来了。她的辫子又梳得很齐,两条粗粗的黑辫子,
穿着的红袄洗得发白,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窝头。蚌女,她往水里扔了些窝头渣,
我不要珍珠了。明日村上有花会节,夜里人都去河滩上看灯,我趁那时把你抱去河里,
好不好?她的眼睛今夜却亮得很,像看见了河面上的灯影。我还没来得及应,
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粗野的笑。是那些男人。足有十几个,脚步声震得院门板嗡嗡响,
骂骂咧咧的话顺着门缝挤进来。老周那厮定是喝死了!他那骚婆娘没了,
还有那新买的小的呢!怕什么?这院里就她一个,还能跑了不成?
敞开了玩命的玩去吧!门板“哐当”一声被撞开,昏黄的火把光涌进来,
照在珍珠姑娘煞白的脸上。她猛地站起来,抓起墙角的柴刀,刀刃并未冲向别人,
而是直直对着自己。男人们哄笑着围上去,污言秽语像冰雹砸下来。卖了多少个年头了,
今天装上贞洁烈女了。你好好伺候,爷们儿们乐意赏你口吃的。
他们的手抓向她的辫子,拉扯她的红袄,柴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我沉在池底,
听见她的哭喊被淹没在狞笑里,听见红袄被撕碎的裂帛声,听见她的头撞在青石板上,
闷得像颗熟透的果子掉在地上。男人们为她的死而骂骂咧咧,却没有因此停止暴行。
天已经蒙蒙亮。暴徒们才都餍足地走了,留下满地狼藉和死去的珍珠姑娘。
珍珠姑娘趴在池边,她乌黑的长辫子浸在水里,像两根断了的高树。她的眼睛还睁着,
望着池中央,那里正浮着一层刚漾开的血。我慢慢浮上去,我才化作人形,抱着她,
她的身子已经冷透了,像那些被老周灌了药的胚胎,再也暖不起来。
花会节的锣鼓声从村头传来时,我看着她散在池边的碎发,
突然想起她说过要趁夜色放我回河。原来有些承诺,终究是等不到天亮的。
碎骨还在壳里沉睡着,离四十九日还有很久。可池里的水,已经比往日更腥,更稠了。
隔了几日,花会节热热闹闹结束了。有人惦记着珍珠的尸体或许还没臭,
又知道老周前院子里还养着蚌,又摸回了院子。他落地时踩断了根枯树枝,
骂骂咧咧地揉着脚踝,眼睛在院里扫来扫去。珍珠的尸体早被不见了,
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在水面。王光棍围着屋子转了三圈,裤腰带松垮垮地挂着,
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妈的,哪个馋鬼下手这么快?连具女尸都偷,是怕臭了卖不上价?
骂够了,他的目光落在池子里,突然定住了。池水面上漂着层薄雾,
大大小小的蚌壳在雾里若隐若现,而我伏在中央,蚌壳比往日又大了圈,
壳沿泛着层莹润的光。嘿,这老周藏着这么个宝贝!王光棍眼睛直了,
手忙脚乱脱了鞋扔在岸边,抄起墙根不知谁落下的撬棍,赤着脚就往池里蹚。
泥水没过脚踝时,他打了个哆嗦,却更快地往我这边挪,嘴里啧啧响:这么大的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