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切割着宴会厅的喧嚣，将每一张精心修饰的笑脸都镀上一层虚假的金边。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槟气泡、雪茄余韵和脂粉混合的甜腻气味。苏晚穿着月白色素锦旗袍，像一抹安静的影子，穿行在衣香鬓影之间。
“李总，您这边请，位置安排好了。”
“王太太，小心台阶。”
“张董，您要的威士忌马上送来。”
十年了。陆氏集团每年的周年庆典兼陆沉的生日宴，都是她亲手操持。从宾客名单到菜单酒水，从场地布置到座次安排，事无巨细。她曾以为这是身为陆太太的责任与荣光，如今只觉得这华服重若千斤，压得她喘不过气。镜子里映出的女人，眉眼依稀还有旧日清丽，只是那份少女的明媚早已被十年如一日、不被看见的付出打磨得黯淡无光，只剩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疲惫，如同繁华锦缎下爬满的虱子。
“妈妈！”一声不耐烦的娇唤自身后传来。十四岁的陆心瑶，穿着当季高定的小礼服，脸上是同龄人少有的骄纵，“我的项链勾到头发了！快点帮我弄好！烦死了，这种无聊的宴会还要穿这么紧！”
苏晚转身，习惯性地压下心头的窒闷，温声道：“别急，妈妈看看。”她指尖灵巧，小心地解开缠绕的发丝。女儿身上这件礼服，是她跑了三家店才定下的，只因陆沉随口提了句粉色衬女儿肤色。可女儿眼里，只有她动作不够快的嫌弃。
“好了，去吧，去找你的朋友们玩。”苏晚替她整理好微乱的发梢。
陆心瑶撇撇嘴，看也没看她一眼，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径直走向被一群同龄人簇拥着的林薇薇。
林薇薇今天穿了一身夺目的正红色曳地长裙，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垂落肩头，妆容精致无瑕，站在一群名媛中间谈笑风生，俨然已是半个女主人的姿态。她朝陆心瑶招手，亲昵地揽住女孩的肩膀，低头说着什么，逗得陆心瑶咯咯直笑。那笑容，从未对她这个亲生母亲展露过。苏晚的心，像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
“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今晚的主角——陆氏集团总裁，陆沉先生！”司仪热情洋溢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彻全场。
聚光灯骤然打向宴会厅入口。陆沉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丝绒西装，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嘴角噙着一丝掌控一切的弧度。他步履从容，臂弯里挽着的，不是他的妻子苏晚，而是巧笑倩兮、红裙似火的林薇薇。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光彩照人的两人身上，掌声雷动，夹杂着心照不宣的窃窃私语。
苏晚站在原地，感觉那聚光灯像是探照灯，将她这个真正的女主人彻底暴露在难堪的境地。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水晶灯投下的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旗袍柔滑的侧缝，指尖冰凉。
陆沉携着林薇薇走到舞台中央，接过话筒。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惯有的睥睨，只在掠过苏晚那片阴影时，微微一顿，随即淡漠地移开。
“感谢各位莅临陆氏周年庆典。”陆沉低沉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借此机会，也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陆氏集团即将启动全新的‘东方雅韵’高端珠宝线，而我们的品牌代言人，正是我身边这位，美丽与才情兼备的林薇薇小姐！”他侧身，将舞台完全让给身边的女人，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林薇薇脸上泛起恰到好处的羞涩红晕，向前一步，对着话筒，声音甜美：“谢谢沉哥，谢谢陆氏集团的信任。能为‘东方雅韵’代言是我的荣幸。”她顿了顿，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丝绒盒子，面向陆沉，眼波流转，带着无限仰慕，“今天是沉哥的生日，我特意准备了一份小小的贺礼，希望沉哥喜欢。”
她纤细的手指打开盒子。天鹅绒衬底上，躺着一只玉镯。灯光下，玉镯通体剔透，泛着柔和的莹光，水头极好，乍一看去，几乎不见瑕疵。
陆沉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他拿起玉镯，在众人瞩目下，执起林薇薇的手腕。
“这只镯子，”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薇薇说，很像我们陆家祖传的那只‘凝脂暖玉’镯。我觉得，也只有这样的美玉，才配得上她的气质。”他动作轻柔地将玉镯套进了林薇薇纤细白皙的手腕上。
玉镯温润的光泽衬得林薇薇的手腕愈发莹白。她抬起手腕，对着灯光，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与甜蜜：“沉哥谬赞了。只是觉得它温润有光，很像沉哥说的陆家传承的底蕴。” 宾客中立刻爆发出暧昧的起哄声和掌声。
“陆总好眼光！”
“林小姐和这玉镯，真是相得益彰！”
“看来陆家很快要有新女主人了？”
苏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她胸腔生疼。那只玉镯！那剔透的质地，那圆润的弧度，与她几个月前在陆沉书房里无意瞥见的、他秘密请人绘制的真品“凝脂暖玉”复原图样——一模一样！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陆沉提过，陆家祖传的“凝脂暖玉”镯，是清宫造办处流出的珍品，玉质温润如凝脂，内含极其罕见的天然暖絮，冬暖夏凉，是陆家传承的象征。他一直想找到这只据说在战乱中遗失的镯子，作为送给母亲七十寿辰的贺礼，为此不惜重金寻访图样。如今，他却将一只“很像”的镯子，如此珍重地戴在了另一个女人的手上！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苍老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在苏晚侧后方不远处响起。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宴会浮华的泡沫：
“啧…品相是极好的，远看几可乱真。可惜啊，釉光浮了，沁色也做得太刻意。典型的仿汝窑釉做旧手法，火候还差了点。顶天了，也就值个几千块。蒙外行可以，上不得大台面。”
苏晚猛地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位穿着灰色对襟唐装、须发皆白的老者，戴着副金丝眼镜，气质儒雅。他身边站着一位身量颀长的年轻男子，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面容清隽，眼神沉静如水，正微微颔首，显然认同老者的判断。那年轻男子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苏晚苍白失血的脸，带着一丝探究。
“仿的…假的…”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苏晚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湖里轰然炸开！十年！整整十年！她像个最虔诚的信徒，将自己的青春、才华、情感、尊严，毫无保留地供奉在名为“陆沉”和“陆太太”的神坛上。她为他打理家族，照顾他挑剔的父母，抚育被骄纵得面目全非的女儿，耗尽心力维持这个表面光鲜的豪门体面。换来的，是丈夫在万众瞩目下，将一件价值几千块的赝品，像赐予无上荣光般，戴在了他“白月光”的手腕上！
原来她十年的付出，在陆沉眼里，还不如林薇薇腕上这只几千块的假货！
所有的委屈、隐忍、牺牲，如同积压了千年的火山熔岩，在这一刻被这赤裸裸的羞辱彻底点燃！那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烧尽了最后一丝卑微的期待，只余下冰冷刺骨的绝望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清明。
她没有再看陆沉，也没有看那个得意洋洋的林薇薇。她的目光甚至没有焦点。她只是挺直了那被十年重负压得有些习惯性微驼的脊背，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一步步，无比平静地，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走向舞台中央那对刺眼的璧人。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宴会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决绝。
陆沉看着一步步走来的苏晚，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她脸上那种近乎空白的平静，让他心底掠过一丝极其陌生的烦躁。林薇薇则下意识地将戴着玉镯的手腕往身后藏了藏，眼中却闪烁着看好戏的兴奋光芒。
苏晚在陆沉面前站定。无视林薇薇，目光平静无波地直视着陆沉深邃却冰冷的眼眸。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释然：
“陆太太的位置，我让了。”
陆沉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那掌控一切的冷峻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错愕瞬间占据了他的神情。“苏晚，你……”他下意识地开口，带着惯有的命令口吻。
然而，苏晚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
她的动作快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在陆沉错愕的目光和林薇薇骤然变色的惊叫中，苏晚猛地伸手，精准地扣住了林薇薇戴着玉镯的那只手腕！力道之大，让林薇薇痛呼出声。
“啊！你干什么！放开我！”林薇薇尖叫挣扎。
苏晚置若罔闻。她的手指冰凉而稳定，像最灵巧的工匠，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三下两下便将那只温润的玉镯从林薇薇的手腕上褪了下来！玉镯离体的瞬间，林薇薇手腕上留下一圈刺目的红痕。
下一秒！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陆沉骤然爆发的怒吼“苏晚你敢！”声中，在女儿陆心瑶尖锐刺耳的尖叫“妈你发什么疯！”的背景音里——
苏晚高高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只象征着陆沉对林薇薇“心意”、价值几千块的赝品玉镯，狠狠地、决绝地、砸向脚下坚硬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
“哐当——！！！”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如同冰层乍破，雷霆炸响！晶莹的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带着凄厉的冷光，在璀璨的灯光下四散飞溅！有几片甚至溅到了陆沉铮亮的皮鞋和林薇薇昂贵的裙摆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整个宴会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欢声笑语、阿谀奉承、觥筹交错，都被这惊天动地的一摔，摔得粉碎。
千百道目光，或惊愕、或鄙夷、或同情、或纯粹看戏，像密集的箭矢，牢牢钉在场地中央那个穿着素白旗袍、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寒风中孤绝玉兰的女人身上。
陆沉的脸，由铁青转为骇人的黑沉，额角青筋暴跳，眼神阴鸷得像是要吞噬一切。他死死地盯着苏晚，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在他身边温顺了十年的女人。林薇薇捂着手腕，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地上那堆玉镯碎片，又惊又怒，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羞辱——苏晚竟敢当众如此对她！
苏晚却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再施舍给他们。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香槟和脂粉味，此刻闻起来竟有了一丝自由的清新。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堆刺目的碎片，然后，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大厅里，在无数目光的聚焦下，挺直脊背，一步一步，从容而决绝地，走向那扇通往外面未知世界的大门。
高跟鞋的声音再次响起，敲击着地面，也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那背影，单薄，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后、浴火重生的孤勇。
直到那抹素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宴会厅厚重的大门之后，死寂才被打破。议论声如同潮水般轰然炸开！
“天哪！她…她居然把镯子摔了？”
“疯了！绝对是疯了！那可是陆总送的东西！”
“让位？她什么意思？要离婚？”
“有好戏看了！陆沉的脸都黑成锅底了！”
陆沉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滔天的怒火和被当众忤逆的暴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他看着地上那堆刺眼的碎片，又看向苏晚消失的方向，眼神阴冷得能滴出水来。
“沉哥…”林薇薇泫然欲泣地靠过来，试图寻求安慰。
“闭嘴！”陆沉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压抑着狂暴的怒意。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张律师，立刻起草离婚协议！条件按我之前交代的办！一份不留！让她净身出户！马上送到她面前！”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迸出最后那句，“我倒要看看，一个身无分文、除了依附我什么都不会的女人，能硬气到几时！三天！最多三天，她就会像条狗一样爬回来求我！”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附近不少人的耳中。冷酷、傲慢、笃定，充满了对一个被他圈养十年、失去独立生存能力女人的轻蔑。
陆心瑶冲到陆沉身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和厌恶：“爸！妈她是不是疯了？她怎么能这样！太丢人了！让她走！走了就别回来！”她完全站在父亲和“薇薇阿姨”这边，对母亲的决绝离去，只有被当众丢脸的羞愤。
陆沉看着女儿，眼神稍微缓和，但依旧冰冷。他搂住女儿的肩膀，声音带着安抚的冷硬：“瑶瑶放心，她很快会知道离开陆家，她什么都不是。”
宴会厅的喧嚣与混乱，被厚重的门隔绝在外。
苏晚走出那金碧辉煌的牢笼，步入初秋微凉的夜色里。没有回头。夜风吹起她旗袍的下摆，带来一丝寒意，也吹散了她身上最后一点残留的、属于那个家的气息。
律师的动作快得惊人。不到二十四小时，那份离婚协议书就送到了她暂时栖身的小旅馆房间。
纸张冰冷。条款苛刻到令人齿冷。婚后财产？没有。共同房产？没有。陆氏股份？更是痴心妄想。甚至连她婚后购置的一些衣物首饰，都被明确标注为“陆沉先生赠予”，不在分割之列。她能带走的，只有几件婚前带来的旧衣服，和她自己这个人。真正意义上的净身出户。
苏晚坐在简陋的单人床上，窗外是城市昏黄的灯火和车流的喧嚣。她看着那份协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十年青春，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份冰冷的、充满羞辱的“判决书”。
她拿起笔，在乙方签名栏上，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苏晚”。
笔迹清晰，力透纸背。再无半分留恋。
合上协议，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起来的小包。她打开报纸，里面是几片大小不一的、泛着冰冷光泽的玉镯碎片。正是昨晚她摔碎的那只赝品。
指尖轻轻拂过那些锋利的断口。为什么带走它？或许是为了提醒自己这场婚姻的可笑本质，或许…只是下意识觉得，这堆赝品的碎片，比她十年“正品”的婚姻生活，还要真实得多。
她小心地将碎片重新包好，放进行李袋的最深处。连同那几件旧衣，便是她离开陆家、离开陆沉、离开那场十年大梦的全部家当。
前路茫茫，身无分文。
陆沉那句冷酷的断言犹在耳边：“她身无分文，除了依附我还能去哪？三天，最多三天就得回来求我！”
苏晚拉上行李袋的拉链，动作干脆利落。
三天？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陆沉，你等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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