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小雅那会儿,可能比记住自家门牌号还要早一点儿。我们两家就住同一条巷子,
她家是巷口那棵大槐树下刷着绿漆的木门,我家是往里走几步,院墙爬满常青藤的那户。
童年像一块被阳光浸透的柔软蜜糖,黏糊糊地裹着我们俩。印象最深的是她五岁那年,
头上顶着两个小揪揪,像两棵倔强的小草,歪歪扭扭地扎着。她摊开肉乎乎的小手,
掌心躺着一颗透明包装纸裹着的橘子味水果糖,糖纸在下午的太阳底下,闪得人眼花。
“林远,给你!”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小得意,“可甜啦!”我接过来,剥开糖纸,
把那亮晶晶的橙黄色糖块塞进嘴里。
一股廉价香精勾兑出来的、过分浓烈的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直冲脑门。
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她却仰着小脸,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咯咯地笑:“甜吧?
我最喜欢这个啦!”那笑容,比兜里所有的糖加起来都要甜。
她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刚洗过晒干的棉布味道,混合着阳光的气息,干干净净,
暖烘烘的。从那时起,我就觉得,这大概就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了。小学、初中,
我们像两颗紧紧依偎的小树苗,在同一个校园里一起长大。放了学,
巷子口那棵老槐树就是我们的据点。
我总骑着我爸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二八自行车,后座上永远载着她。她侧坐着,
书包抱在怀里,两条细瘦的腿轻轻晃荡,嘴里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的事,哪个老师又生气了,
哪个同学出了糗。风拂起她额前细软的碎发,拂过我的脸颊,痒痒的。我卖力蹬着车,
链条发出嘎吱嘎吱的伴奏,心里却鼓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满足,仿佛蹬着的不是一辆破车,
而是开往某个金光闪闪未来的飞船。后来我们考进了同一所高中,甚至分在同一个班。
日子像翻书一样,一天天过去。高中课业重了,
槐树下的闲聊变成了互相抽背单词、争论一道数学题的解法。她还是爱吃那种廉价的水果糖,
书包侧兜里总揣着一小把。每次解出一道难题,或者我月考成绩比她高了几分,
她就笑嘻嘻地剥开一颗塞进我嘴里,好像这是最了不起的奖品。
那种冲人的香精甜味依旧霸道,可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
我竟也慢慢咂摸出一点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滋味来。我知道她喜欢什么,
知道她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知道她解不出物理题时会无意识地咬笔头。
这份熟稔像空气一样自然,包裹着我整个少年时代。高考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洪流,席卷过后,
我们被冲到了同一座城市的两所大学里。她的学校在城西,我的在城东,
中间隔着大半个城市和三个小时的公交车程。距离第一次清晰地横亘在我们中间。
大学的世界光怪陆离,像突然打开了一扇万花筒的门。我第一次知道,
原来食堂里一顿像样的饭菜可以那么贵,一件印着英文Logo的普通T恤,
标价能抵得上我爸半个月的烟钱。宿舍里家境不错的同学讨论着最新款的手机和电脑,
周末去市中心哪家新开的馆子尝鲜。我听着,心里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
又闷又堵。小雅在电话里的声音依旧清脆,像春天的第一声鸟鸣,
总能轻易驱散我心头的阴霾。她兴奋地描述着校园里新栽的樱花树有多美,
她们社团排练的话剧多有趣。可渐渐地,一些细微的变化像初春湖面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林远,我们宿舍的李娜,她男朋友昨天开车带她们整个宿舍去郊区烧烤了,
听说那地方风景可好啦!”她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哦,那挺好。
”我握着宿舍楼道里那台公用电话的听筒,冰凉的塑料硌着掌心。“还有王蕊,”她继续说,
“她过生日,她男朋友送了一条好漂亮的施华洛世奇项链,闪闪的……真好看。
”我喉咙有点发紧,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她的声音低了一点,
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林远,我们学校西门那边,新开了一家小火锅店,
听她们说味道不错,也不贵……人均大概六十多?周末……要不要一起去试试?”六十多?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几乎是我一周的伙食费。我捏着话筒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指甲深深陷进塑料壳里,留下几个小小的月牙印。喉咙里像堵着一块粗糙的砂石,磨得生疼。
我想说“好”,想痛快地答应她,想听她在电话那头开心地笑出声。
可现实的冰冷触感顺着电话线爬过来,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这周末……”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厉害,“我……我接了个家教,
时间排满了。下次,下次一定带你去吃好的。” 这个“好的”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只觉得承诺像一张轻飘飘的白纸,被自己说出口的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这样啊……”她的声音明显低落下去,像被雨水打湿的蝴蝶翅膀,扑腾了几下就没了力气,
“那好吧。你注意身体,别太累了。”挂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空洞的忙音,嘟嘟嘟地响着,
敲打着我空荡荡的心。楼道里昏黄的灯光照着我,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贴在斑驳的墙壁上。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蹲下去,把脸埋进臂弯里。
一种混合着羞愧、无力还有隐隐恐慌的情绪,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个念头像破土的种子,带着尖锐的痛楚,
顽强地顶开了压在心头的那片沉重阴霾。我得做点什么,我得挣钱。
我要让她也能像别的女孩一样,可以无所顾忌地羡慕别人拥有的东西,然后转过头,对着我,
也能露出同样明媚的笑容。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像被拧紧了发条的陀螺。白天上课,
脑袋里塞满了公式定理。下课铃一响,我就成了追逐时间的困兽。傍晚四点半到六点半,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去给一个初一男孩补习数学。
那孩子基础差得离谱,讲一遍两遍根本没用,讲得我口干舌燥,心急如焚,
恨不得把知识掰开揉碎直接塞进他脑子里。每次结束,天都黑透了,
我胡乱啃个冷掉的馒头当晚饭,灌几口凉水,又得跳上公交车,横穿整个城区,
赶到一家24小时便利店去做夜班理货员。便利店的灯光惨白惨白的,
照得货架上的商品都失了真。夜里顾客稀少,世界静得只剩下我整理货架的沙沙声,
还有冰柜压缩机单调沉闷的嗡鸣。凌晨时分最难熬,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
脑袋里像灌满了粘稠的浆糊,连思维都变得滞涩。有时实在撑不住,
就靠着冰冷的饮料货架眯几分钟,可往往刚闭上眼,店门“叮咚”一声响,
又得立刻强打起精神,挤出僵硬的“欢迎光临”。周末更是连轴转。
上午去一个商业区发传单,顶着太阳或寒风,
把一张张印着花花绿绿广告的纸片塞给行色匆匆的路人,换来的大多是冷漠的摆手,
偶尔还有不耐烦的白眼。下午,又赶到一家快餐店后厨,
淹没在洗刷不完的油腻碗碟和刺鼻的清洁剂味道里。热水烫红了双手,腰累得直不起来。累,
是真累。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乏,像散了架又重新草草拼凑起来。但每次累到极致,
眼前浮现出小雅说起那条“闪闪的项链”时亮晶晶的眼睛,
心里那份火烧火燎的焦灼就会稍稍平息一点。我像一头蒙着眼拉磨的驴,
只知道朝着一个模糊的光点,不停地走,不停地转。攒钱的过程缓慢得像蜗牛爬行。
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把零散的纸币、硬币塞进那个沉甸甸的铁皮存钱罐,
听着它们叮叮当当落下的声音,心里就踏实一分。那声音是苦日子里唯一的甜味剂。
我盘算着,再攒几个月,应该就能带小雅去吃一次“好的”了。
不是西门那家人均六十的小火锅,是市中心那家旋转餐厅,听说能看到大半个城市的夜景,
人均要三百多。这个数字光是想想就让我心惊肉跳,但想到小雅坐在那里惊喜的样子,
又觉得一切都值得。机会来得比预想的快。小雅生日快到了。我提前一周,
特意向快餐店请了假,揣着那几个月来从牙缝里省下、从汗水里攥出来的厚厚一叠钱,
心砰砰直跳地走进了那家旋转餐厅的预订处。前台穿着笔挺制服的接待员笑容职业而疏离,
听我说完来意,递给我一份制作精美的菜单。我的目光扫过那些花哨的菜名后面跟着的数字,
心一点点往下沉。一道主菜的价格就抵得上我在便利店干几个通宵。我捏着菜单的手指冰凉,
手心却全是汗。我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指着最便宜的那一档套餐说:“就这个,两个人。”“好的先生,”接待员微笑着点头,
“另外,靠窗的位置有最低消费要求,您看是否需要调整?”我脸上腾地一下烧起来,
像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窘迫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我几乎能想象出周围人若有若无扫过来的目光里带着的审视。喉咙干得发紧,我垂下眼,
避开接待员那礼貌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不用靠窗,
普通位置就好。”生日那天终于到了。我换上了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白衬衫,
袖口洗得有些发毛。那件衬衫挂在狭小宿舍的床栏上,皱巴巴的,
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廉价洗衣粉味道。我对着巴掌大的镜子,
用沾了水的梳子用力压了压总是不听话翘起的头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镜子里那张脸,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显得有点潦草。我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个练习过的笑容,看起来却僵硬又疲惫。揣着那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钞票,
我挤上晚高峰沙丁鱼罐头般的公交车,
在汗味、香水味和各种食物的气味里颠簸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餐厅楼下。仰头望去,
整栋大楼灯火通明,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城市的流光溢彩,像一块巨大的、昂贵的宝石。
旋转餐厅就在顶层,像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华丽梦境。我深吸一口气,踏进光可鉴人的电梯,
金属门无声地合拢,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小雅已经先到了。
她坐在餐厅靠里的一张普通桌子旁,没有窗外的璀璨夜景做背景。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
穿着一件崭新的浅蓝色连衣裙,衬得皮肤白皙。脸上化了淡妆,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
看到我,她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快得让我抓不住,也许是失望?
也许是疑惑为什么没坐在窗边?她站起身,裙摆轻轻晃动了一下。“林远!”她笑着叫我,
声音依旧清脆,但在这样安静雅致的环境里,似乎也收敛了几分活泼。“生日快乐,小雅。
”我把路上在花店咬牙买的一小束包装简陋的粉色康乃馨递给她。
那束花在餐厅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和格格不入。她接过去,脸上的笑容依旧甜美,
说了声“谢谢”,小心地把花放在桌边的空椅子上。
穿着黑马甲白衬衣的服务生无声地滑过来,递上菜单。菜单厚重,皮质封面,烫金的字。
我翻开,那些法文菜名像天书,下面标注的价格更像是一把把冰冷的小锤子,
毫不留情地敲打着我的神经。指尖冰凉,我强作镇定,把菜单推给小雅:“你点吧,
喜欢什么就点。”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心却在胸腔里擂鼓。小雅接过菜单,
指尖划过那些精美的图片和诱人的描述。她点了几个菜,每报出一个名字,
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她点了一份招牌的鹅肝,
又点了一份看起来分量很少但价格惊人的牛排。我低着头,假装研究菜单,
目光却死死盯在那些数字上,默默计算着。最后,她合上菜单,
看向服务生:“再来一瓶……嗯,最普通的佐餐红酒吧。”服务生点头记下,转身离开。
我悄悄松了口气,又立刻被更深的窘迫攫住——那瓶“最普通”的红酒,
价格也足够我在食堂吃大半个月了。菜一道道上来,摆盘精致得像艺术品。小雅显得很开心,
拿着手机不停地拍照,找角度,发朋友圈。她切了一小块鹅肝,细细品尝,
眼睛满足地眯起来:“嗯,入口即化,好香!林远你快尝尝!”她叉起一小块,
越过桌子递到我嘴边。我张开嘴,那细腻温软、带着浓郁脂香的东西滑入口中。奇异的口感,
复杂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我努力咀嚼着,试图品出那份昂贵的“美好”,
可心里沉甸甸压着的账单,让味蕾也变得迟钝麻木。只觉得这滑腻的东西堵在喉咙口,
咽下去都困难。“好吃吗?”小雅期待地看着我。“嗯,好吃。”我点点头,声音干涩。
目光扫过她面前那盘只动了几口的、价值不菲的牛排,
又看看自己盘子里几乎没怎么吃的食物,胃里一阵翻搅。每一口,
都像是在嚼着我自己廉价的尊严。整顿饭,我都吃得味同嚼蜡。
小雅兴致勃勃地说着学校里新开的奶茶店多火爆,
她们班女生最近都迷上了一个小众设计师的包包。那些轻快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话题,
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过来,模糊不清。我勉强应和着,
心思却全在角落里那张静静躺着的账单上。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坐立不安。终于,
服务生再次出现,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
轻轻将那个深棕色的皮质账单夹放在我们桌子中间。小雅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那上面。
我几乎是抢着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飞快地翻开账单夹。
视线直接锁定最下方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988。比我预想的还要多!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耳膜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988!那是我在快餐店洗多少个油腻的盘子?
在便利店熬多少个通宵?在烈日下发多少张被人随手丢弃的传单?
每一个数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
尽量不让手指抖得太厉害,
从裤兜深处掏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旧钱包。
里面是我省吃俭用几个月,一张张抚平、按面额大小叠放好的纸币。我低着头,
一张一张地数着,生怕数错一张。一百,两百……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纸币摩擦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和我自己粗重的、无法控制的呼吸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我能感觉到小雅的目光落在我数钱的手上,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灼烧着我的皮肤。
终于数够了那沉甸甸的988块。我把厚厚一叠新旧不一的钞票放在账单夹上,
推到服务生面前,哑着嗓子说:“谢谢。”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服务生依旧保持着完美的职业微笑,清点,收好,微微躬身离开。整个过程安静利落,
却像一场无声的凌迟。小雅一直沉默着。直到服务生走远,她才轻轻开口,声音不大,
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水面:“林远……其实,不用花这么多的。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似乎有心疼,
又似乎有一丝……难堪?我没看她,只是盯着面前盘子边缘残留的一点酱汁,
那深褐色的痕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猛地涌上喉头,堵得我说不出话。
不用花这么多?是啊,我也知道。可是,我还能怎么做?难道要带她坐在路边摊,
看着她羡慕别人朋友圈里的精致晚餐吗?我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用那点尖锐的疼痛来抵抗心底汹涌的酸楚和无力。这顿饭像一场盛大的仪式,
宣告着我的不自量力,也在我和小雅之间,悄然划下了一道无声的裂痕。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流光溢彩,而餐厅里柔和的灯光落在我身上,
却只照出了一片灰败的阴影。大学的时光像指缝里的沙,无论握得多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