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芦花起时芦花初吐白絮时，秋意便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冀中平原。
风从白洋淀深处吹来，裹挟着水腥气和苇叶干燥的飒飒声，
掠过梨湾镇低矮的土墙和青灰的瓦檐，吹得人心也跟着起皱。镇子不大，
几十户人家沿河而居，泥墙茅舍，间或几株经年的枣树、槐树，枝桠探向天空，
筛下细碎的光影。 春雁坐在自家窄窄的门槛上，膝头搁着一领尚未完工的苇席。
苇眉子在她指间跳跃、穿梭，发出细微而坚韧的“簌簌”声。她低着头，
额前几缕碎发垂下来，也遮不住那眉宇间结着的、化不开的愁绪。
手指被苇眉子划开一道小口，血珠儿沁出来，洇在青白的席纹上，像一粒突兀的红豆。
她随手抹在青布裤子上，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痕。丈夫水生走了**个月了，
说是跟着镇上的先生们去城里“学本事”，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城里又能学什么安稳本事？
风里偶尔夹带来的只言片语，沉甸甸地砸在人心上。 “春雁姐，还在赶席子呢？
”隔壁二婶端着个簸箕走过来，里面是新晒的干豆角，“听说没？镇东头王老栓家那小子，
前日从保定府跑回来了，说亲眼见着了，东洋人的大铁船，呜呜叫着，
烟囱比咱村头那老槐树还粗，在河面上横冲直撞……”二婶压低了声音，
脸上的皱纹因惊惧而更深地聚拢起来，仿佛那些骇人的铁船就停在眼前。
春雁手里的活计停了，苇眉子僵在半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又慌又闷。
她抬起头，望向东南方，那是保定府的方向，也是水生走的方向。天是灰的，淀水也是灰的，
望不到尽头。水边几丛芦苇在风里摇晃，显出几分无依无靠的凄凉。
“水生……他……”春雁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想问点什么，却终究没能问出口。
二婶叹了口气，那叹息像块沉重的石头，坠在两人之间。“唉，这世道，
真不让咱老百姓活了。听说那些兵，凶得很……” 风陡然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
迷了人的眼。远处淀子里，几只水鸟受了惊似的，嘎嘎叫着，扑棱棱飞起来，
仓皇地掠过灰蒙蒙的水面，向着更远、更迷茫的天际遁去。春雁收回目光，重新埋下头，
手指却不再灵巧，那苇席的纹理，在她眼中竟模糊成了一片混沌不安的水波。
第二章 灯火寒霜降过后，天是真的寒了。河边的薄冰，
像是老天爷不经意间遗落下的碎瓷片，在清晨灰白的天光里闪着幽冷的光。水生，
就在这样一个寒气砭骨的黄昏，裹着一身仆仆的风尘与浓重的暮色，
突然推开了自家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柴门。 春雁正坐在灶膛前烧火，
准备煮一锅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糊糊。昏黄摇曳的火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拉长，
投在凹凸不平的泥墙上，显得伶仃而寂寥。门轴那一声干涩的呻吟，惊得她猛地回头。
灶膛里的火苗随着她急促的呼吸猛地一跳，
映亮了门口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青布棉袄磨得泛了白，肩上打着补丁，脸颊瘦削了许多，
颧骨显得更高，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激起了春雁心底压抑许久的波澜。 “你……回来了？”春雁站起身，
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颤，手指下意识地在粗布围裙上揩了揩。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
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出眼底瞬间涌起又被强压下去的水光。 水生没说话，
只点了点头，反手轻轻掩上门，将门外凛冽的寒气与暮色一同关在外面。
他放下肩上那个瘪瘪的、沾满泥点的褡裢，走到灶边，挨着春雁坐下，
伸出冻得通红、骨节粗大的双手，靠近那跳跃的、散发着微弱暖意的灶火。
火光跳跃在他脸上，驱散了些许疲惫的阴影。 “城里……咋样了？
”春雁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声音低低的，眼睛盯着那舔舐柴禾的火舌，不敢看他的脸。
水生沉默了片刻，灶膛里噼啪一声轻响。他搓着手，目光沉凝，
仿佛要看透那火焰深处的灰烬。“乱了，全乱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兵、学生、穿长衫的先生……满街筒子的人。日本人占了卢沟桥，
火车道边上尽是他们的兵营，铁蒺藜扯得老长，枪口黑洞洞的，对着咱们中国人。
”他顿了顿，吸了口气，那口气吸得深而沉，带着一种压抑的痛楚，“咱的人……死了好些，
血把永定河边的土都染红了……就为不让那些铁王八开过去。
” 春雁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骤然缩紧。她下意识地伸出手，
想去握住水生那烤着火却似乎怎么也暖不过来的手。指尖刚触到他冰凉粗糙的手背，
水生却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劲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春雁，
”水生抬起头，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直视着她，灶火的光在他瞳孔深处跃动，
“我不能在家待了。回来看看你，安顿安顿，就得走。” “走？还去哪儿？
”春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这兵荒马乱的，哪儿还有安身地方？” “不是躲，
”水生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更显坚定，像敲在铁砧上的锤子，“先生说了，躲不是法子。
日本人要占咱的家，抢咱的地，杀咱的人！咱得起来，跟他们斗！就在咱这白洋淀，
就在咱梨湾！先生们正四处联络人，组织队伍……我得去！” 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了，
只剩下一堆暗红的炭火，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的热力。屋子里骤然暗了下来，
只有炭火微弱的光映着两张凝重的脸。寒意，从门缝、从墙隙、从脚底无声无息地钻进来，
侵肌透骨。春雁感到水生攥着自己手腕的手，那粗糙的掌心和指节，传递过来的并非暖意，
而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灼伤人的力量，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陌生的力量。
这力量让她害怕，更让她心头发慌。 “斗？”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
感觉舌尖都是苦的，“拿什么斗？咱老百姓，赤手空拳……” 水生没再说话，
只是更紧地攥了一下她的手，仿佛要把那滚烫的力量和决心都烙印进她的骨血里。他松开手，
站起身，走到那个瘪瘪的褡裢旁，摸索着。炭火的微光勾勒出他沉默而坚硬的轮廓。
春雁依旧坐在冰冷的灶前矮凳上，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似乎比离家时更宽厚了些，
也更沉重了。屋里的寒气越来越重，灶膛里最后一点红光也渐渐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黑暗彻底吞噬了屋子，也吞噬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暖意。她听见水生翻找东西的窸窣声，
听见他粗重的呼吸，也听见了自己胸腔里那颗心，在无边的寒冷和黑暗中，
沉重而茫然地跳动。第三章 风过青萍日子像淀里沉滞的水，表面上凝着一层薄冰，
底下却藏着谁也摸不清的暗流。水生在家只待了三天。三天里，他话不多，
常常一个人蹲在院墙根下，默默地磨那把生锈的旧柴刀。磨刀石粗粝的声响，
“嚓——嚓——嚓——”，单调而执着，在冬日寂静的院子里回荡，
听得春雁心里一阵阵发紧。他有时也去镇上，回来时眉头锁得更深，
只低声跟春雁说：“镇上人心惶惶，粮价飞涨，能藏起来的粮食，都藏好。
” 第三天傍晚，天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水生收拾起他那简单的行囊——几件旧衣，一小包硬得硌牙的杂面饼子，
还有那把磨得寒光闪闪的柴刀，用破布仔细裹了，插在腰后。他站在院门口，没有回头。
“家里……就交给你了。” 他的声音低沉，被风吹得有些散。 春雁倚着门框，
手里攥着个刚缝好的粗布小袋，里面装着家里仅剩的、舍不得吃的几枚咸鸭蛋。她张了张嘴，
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
看着他青布棉袄的背影融进门外越来越浓的暮色里，脚步踏在冻得梆硬的土地上，
发出孤零零的“咯吱”声，越走越远，最终被灰暗的天光彻底吞没。她抬起手，
只摸到自己冰凉的脸颊上，不知何时爬满的湿痕。 水生走了，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
只在春雁心头激起一圈绝望的涟漪，梨湾镇却似乎更加死寂了。人们见面，眼神躲闪着，
匆匆点个头便擦肩而过，连惯常的寒暄都省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东西，
比深冬的寒气更刺骨。偶尔有风从淀上吹来，带着冰凌碰撞的碎响，
也带来一些模糊的、令人心悸的传闻： “听说……县城让占了，
挂上了膏药旗……” “东边几个村子，有人被拉去修炮楼，
再没回来……” “有队伍……在淀子西边的苇荡子里活动，
专打鬼子的汽船……” 这些传言如同水底悄然浮起的气泡，
在死寂的梨湾镇上空无声地破裂，留下更深的压抑和恐惧。人们关门闭户，早早吹熄了油灯，
仿佛黑暗能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 一天晌午，日头难得地露了脸，
惨白无力地挂在灰蒙蒙的天上。春雁去河边敲冰取水。冰层很厚，她费力地砸着，冰屑四溅。
突然，一阵异样的轰鸣声贴着地皮隐隐传来，震得脚下的冰面都在微微颤抖。
春雁猛地停住手，直起身，惊疑地循声望去。只见镇东头那条通往县城的大路上，
远远地腾起一溜冲天的黄尘，像一条狰狞的土龙，正朝着梨湾镇的方向急速逼近。
那沉闷的、越来越响的轰鸣，如同巨兽的喘息，沉重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铁王八！
日本人的铁王八来了！”不知是谁，在死寂的镇子里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撕裂般的尖叫。
仿佛一滴冷水溅进了滚沸的油锅，整个梨湾镇瞬间炸开了！
哭喊声、叫骂声、杂沓的奔跑声、门板被猛烈撞上的哐当声……顷刻间撕破了往日的死寂。
人们像受惊的羊群，没头苍蝇般乱撞。母亲死死搂住哭嚎的孩子往屋里拖，老人拄着拐杖，
惊恐地站在门口，浑浊的老眼茫然四顾。 春雁心头一紧，水桶也顾不上了，
转身就往家跑。那黄尘滚滚的“铁龙”已经越来越近，轰鸣声震耳欲聋。她跑进自家院子，
反手死死闩上那扇单薄的柴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喧嚣和那越来越近、如同巨兽碾过地面的可怕轰鸣，一种冰冷的绝望，
顺着门板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
第四章 暗流生那几辆吐着黑烟的、涂着青灰铁皮的“铁王八”后来人们知道那叫汽车，
蛮横地碾过梨湾镇坑洼的土路，卷起的尘土久久不散，像一块肮脏的裹尸布蒙在镇子上空。
几个穿着黄呢子军服、蹬着长筒皮靴的日本兵跳下车，枪刺在惨淡的冬日下闪着冷光。
他们叽里呱啦地吼叫着，用枪托粗暴地砸开几户人家的门，翻箱倒柜，
如同闯入自家羊圈的豺狼。鸡飞狗跳，
孩子的哭嚎和女人的抽泣声被粗暴的喝骂与砸东西的碎裂声淹没。
一个矮墩墩、留着仁丹胡的军官模样的日本人，站在镇中央的空地上，
旁边跟着个点头哈腰、穿着长衫马褂的中国人。那中国人扯着尖细的嗓子，
对着惊恐万状、被驱赶过来的镇民喊话，
唾沫星子在寒风里乱飞： “皇军……是来建立‘王道乐土’的！保护你们安居乐业！
以后……梨湾镇，归皇军管辖！各家各户，都要登记户口！青壮劳力，随时听候征召，
为皇军效力！胆敢窝藏反抗分子，或者知情不报的……哼！格杀勿论！房子，统统烧掉！
”最后那句，他几乎是尖啸着喊出来的，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王道乐土”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梨湾人的心上。空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寒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屋檐。人们低着头，牙齿死死地咬着嘴唇，拳头在袖筒里攥紧，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声响。那无声的、凝固的恨意，
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比那日本人冰冷的枪刺更让人窒息。 春雁挤在人群后面，
只觉得手脚冰凉。她看着那翻译官谄媚的嘴脸，看着日本兵凶神恶煞的面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她悄悄挪动脚步，想把自己藏得更深些。就在这时，
她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她一惊，回头看去，是邻家的玉秀嫂子。
玉秀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眼神惊恐地示意她看前面。
顺着玉秀的目光，春雁看到那个矮墩墩的日本军官，那双细长阴鸷的眼睛，
正像毒蛇的信子一样，在人群里扫来扫去，最后，竟黏在了几个年轻姑娘的身上，
嘴角咧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粘腻的笑意。春雁的心猛地一沉，赶紧低下头，
把脸埋进破旧的围巾里，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日本兵在镇上唯一像点样子的、原来是镇公所的青砖瓦房里安顿了下来，
挂上了一面刺眼的膏药旗。他们强迫几个老人每天去挑水、劈柴。恐惧，如同瘟疫，
在梨湾镇无声地蔓延开。白天，镇子像个巨大的坟墓，死气沉沉。天一擦黑，
家家户户更是早早熄了灯，连婴儿的啼哭都被母亲死死捂住。
只有那青砖房子门口站岗的日本兵，枪刺上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像两点不怀好意的鬼火，
提醒着人们这令人窒息的“王道乐土”。 春雁的日子更加艰难。家里所剩无几的粮食，
被她仔细地分成小份，藏在灶膛灰里、破墙的夹缝中。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
顶着刺骨的寒风，到淀边已经结冰的浅滩处，用石头砸开冰窟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