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从小就能看见颜色飘在别人脑袋顶上,它代表着别人当下的情绪。此刻,
宿舍里气氛诡异。小楠头顶正晕染着一团混沌不清的灰粉色,夹杂着几缕柠檬黄。
她死死咬着下唇,盯着手机屏幕,那光晕便随着她指尖烦躁的划拉而明灭不定。“又在吵?
”我放下单词书,话问得犹豫。她指甲无意识刮擦屏幕的细微声响,已经说明了一切。
小楠像是被戳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眼睛蒙着一层水汽。声音却干涩,
带着点哽:“他说我管得太宽,
连他在哪里玩都要问……可我明明……”旁边正往脸上拍爽肤水的许薇动作停住,冷笑一声。
一团鲜艳的红色在她头顶盛开:“呵,我就说吧!上次聚餐,
他那眼珠子就差粘在服务员身上了!管得宽?他这分明就是心虚!”我心里叹气,
走过去按住她肩膀,示意她少说两句火上浇油。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小楠紧绷的背,
尽量让声音缓下来:“别急着下结论。也许……他只是今天心情不太好”这话没什么说服力,
我知道。目光却下意识地瞟向手机屏幕,上面是一串未回复的消息记录,
最下面那句“你又开始了”后面还跟着个不耐烦的皱眉表情符号。我见过小楠的男友。
第一次出现时,头顶浮着一大片晃眼的粉红,甜得几乎要滴下蜜来。那时的殷勤和讨好,
隔着老远都能闻到味道。可现在,透过小楠的叙述和小薇的义愤填膺。
我能看到那个男生头顶的颜色在飞速褪变,粉红掺了杂色,渐渐凉成一种无所谓的灰白,
偶尔还泛起代表敷衍的浅蓝。是的,我还能透过文字看到别人的情绪。“烦死了!
”小薇一把扯下头上的干发帽,用力甩在床上,那团红色更鲜艳。她看向我,“晚晚,你说!
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他头上那颜色又成什么样鬼样子了?”是的,
我这些秘密都跟舍友说过,不过她们都当成了笑话,这时应该是需要我的安慰。
我把小楠手机轻轻推远一点:“‘颜色’也看不透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啊。”语气有些无奈。
“识别情绪只是表象,底下真正翻涌的暗流漩涡,这顶上的色彩又如何能看得清楚?
““晚晚?”熟悉的声音和敲门声在门口响起。是江寻。因为我们租的是校外房子,
所以经常一起上下课。他站在走廊顶灯橘黄色的光晕里,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
身形显得有些单薄。而在他头顶上方,依旧固执地悬浮着那片——灰雾。十年了。
从小学四年级他像一尊沉默的小石像坐在我隔壁组开始,
从初中他挡开那些试图欺负我的高年级男生却只是僵硬地说“别挡路”开始,
到高中成为邻居,一起上学放学。那片灰雾,在我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影像里,固执地笼罩着,
从未动摇,从未消散,从未展露过哪怕一丝一毫其他的情绪色彩——粉的甜的,蓝的忧的,
甚至愤怒的鲜红。什么都没有。只是灰茫茫一片,沉重、压抑、不透一丝光亮。
这几乎成了我生命里一个无解的谜团,一种顽固的“正常”仿佛江寻这个人,
天然就缺少了情感表达和感知的能力。他的世界,在我眼中,是永远的单色调。他抬手,
指关节敲了敲门板,发出笃笃两声轻响,
打断了宿舍里小薇仍在小声发泄的不满和小楠的低啜:“苏晚?走了。晚自习。
”他的视线在我脸上短暂停留一瞬,那是我唯一能捕捉到的“打招呼”,
然后便平静地转向门外走廊昏沉的光。“哦,好!”我条件反射地应着,声音莫名有些发紧。
立刻转身抓起书包,又飞快瞥了一眼小楠。小薇凑过来,挤眉弄眼地低声笑:“啧啧,
‘正常’的江大学霸来接咯~”她把那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善意的促狭。
宿舍里沉闷的空气终于因为这小小的插曲流动起来。小楠也抹了把眼睛,看着我,
居然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江寻对我的态度?我看不清楚。他的脚步不疾不徐,走在前面,
书包带松散地搭在一边肩膀上。路灯昏黄的光线被他挡住,
在我脚前投下一条沉默而修长的影子。偶尔有风掠过,裹挟着行道树叶子沙沙的碎响。
我看着走在前面的背影,
他工整得可怕的数学笔记……每一次每一次我想从那些行为里窥探出一星半点的情感流露时,
视线所及,只有那片灰白。一个念头在心底盘踞已久,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清晰,
他大概是真的没有那种能力。没有喜欢一个人的能力,没有感知爱与被爱的能力。他的世界,
真的……就是一整片灰色。这个认知,曾经是那么让人沮丧,可时间真是个可怕的溶解剂。
十年了,我习惯了那灰雾的存在,如同习惯空气一般。
习惯了他若有似无的靠近又保持着精准的礼貌距离。甚至……接受了他的“不可能”。
像接受太阳东升西落一样理所当然。“江寻。”我忽然开口。声音不大,
却划破了只有脚步声的沉默。他脚步停住,背影在路灯下顿成一个模糊的剪影。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微凉,心脏擂鼓一样撞着胸腔,
目光追随着那片只有我能看到的、纹丝不动的灰雾。“下个月……是我生日。”短短几个字,
说出口却像耗尽了所有氧气。我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蜷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一股钝痛传来,反而成了某种奇怪的支撑。“能不能……陪我吃顿饭?”话音刚落,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远处食堂隐约传来的喧哗声,
听到树叶在风里打着旋落下的簌簌轻响。唯独听不到他的任何回应。
等待的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他的声音低低传来,被夜风刮得有些单薄,却格外清晰:“好。
”就一个字。没有波澜。我甚至屏住了呼吸,
像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拼命去辨别一片海市蜃楼,奢望能从上面看到倒影。没有。
什么都没有。是啊,还期待什么呢?早就知道的结果。不是愤怒,不是委屈,
而是一种荒诞到极点的疲惫,夹杂着奇异的释然。终于结束了。结束在十九岁到来的前夜。
“嗯。” 我只回了一个音节,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初秋的夜风毫无预兆地猛烈起来,
带着冰凉的潮意卷过空荡的操场边缘,猛地扑在身上。2天,果然一点点沉了下去。
生日当天的夜,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淅淅沥沥,敲打着宿舍楼的旧窗户玻璃。
光晕被窗上流淌的雨痕割裂,空气里弥漫着一点奶油和芒果的甜香,还有窗外泥土的潮气。
桌上的奶油蛋糕,上面歪歪扭扭地躺着一群水果。烛光跳跃,在他脸上明明暗暗地浮动。
江寻就坐在我对面,坐得笔直。那片灰雾,在跳跃的火光映衬下,
比平日显得更加浓重和……漠然。不行。苏晚,再不说,
你就真的要被这点酸涩和不甘给淹死了。“江寻。”声音先于意识发了出来,有些沙哑,
被窗外的雨声一衬,显得更加微不足道。他抬起了眼睫。黑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
却看不出情绪的温度。我定了定神,终于冲口而出:“我喜欢你。
”对面的人呼吸很细微地停顿了一下。仅仅一瞬。他眼瞳里映着的烛火仿佛也跟着凝滞。
放在桌面的手指,骨节微微有些绷紧。四周只剩下窗外单调的雨声,沙沙地响。烛光在跳动,
空气仿佛被这两句话抽成了真空,凝滞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我停顿了两秒,
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剩下的部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自暴自弃,又像是想给他,
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我知道。你大概……没有喜欢一个人的能力。”说完,
甚至扯动嘴角想笑一笑,一个苍白又难看的弧度。
能力”的尾音完全消逝在空气里的下一秒那片灰雾深处毫无征兆地爆开炽烈的、纯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