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傍晚的夕阳像打翻的橙红颜料,泼满了半边天空,
也透过我家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给昂贵的波斯地毯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我特意提早结束了工作室的会议,
手里拎着江临念叨了小半个月的、那家死贵死贵的手工巧克力。
指尖被硬邦邦的纸袋勒出几道浅浅的红痕,心里却揣着一点隐秘的雀跃。钥匙轻轻转动,
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玄关很安静,他常穿的那双意大利手工皮鞋不在鞋架上。
大概还没回来?我换下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悄无声息地往里走,
想给他一个惊喜。空气里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香气,不是我常用的那款冷冽山泉。
一丝疑惑刚爬上心头,就被主卧虚掩的门缝里漏出的声音彻底碾碎。是林薇的声音,
我认识了十年、掏心掏肺的闺蜜林薇。她此刻的声音,像掺了蜜糖又裹了罂粟,
粘腻得让人心头发颤。“阿临……轻点嘛……哎呀,你坏死了……”我全身的血液,
在那一刻,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像是被塞进了一架高速运转的破旧鼓风机。
手里的巧克力袋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几颗精致的、裹着金箔的巧克力球滚了出来,
狼狈地散落在光洁的地板上。那细微的声响,在死寂的空气里,却如同惊雷。
卧室里的动静诡异地停顿了一秒。紧接着,是脚步声。门被猛地拉开。江临站在门口,
身上只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条浴巾,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水珠滑过他紧实的胸膛。
他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只有被打扰好事的不耐和……一种让我遍体生寒的轻蔑。他身后,
凌乱的大床上,林薇裹着属于我的、那件昂贵的真丝睡袍,领口大敞着,露出暧昧的痕迹。
她看到我,脸上瞬间闪过惊慌,但随即,
那惊慌就被一种扭曲的、带着胜利者姿态的得意取代了。她甚至故意往江临身后缩了缩,
手指暧昧地划过他的背脊。江临的目光,像冰冷的刀片,在我脸上刮过。他嗤笑一声,
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啧,回来得真不是时候。”他懒洋洋地开口,
手臂往后一捞,把林薇整个儿搂进怀里,手指轻佻地捏着她的下巴,
眼睛却像看垃圾一样看着我。“不过也好,省得我再找机会摊牌了。”他顿了顿,
低头亲昵地蹭了蹭林薇的头发,那动作刺得我眼睛生疼。“薇薇说得对,
”他的声音带着情欲未退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你这种木头美人,在床上跟条死鱼似的,哪有薇薇知情识趣,懂得伺候男人?
”林薇在他怀里,发出一声做作的娇嗔,得意又挑衅地看着我,眼神像是在说:看吧,
你守不住的。世界在旋转,褪色。脚下昂贵的大理石地面变得冰冷刺骨,
仿佛要把我的血液都冻住。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我窒息的绞痛,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撕裂。十年的情谊,三年的婚姻,
像一个巨大的、精心粉饰的肥皂泡,被这最肮脏不堪的一幕,轻轻一戳,瞬间炸裂,
只留下满手滑腻恶心的泡沫。我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浓郁的铁锈味。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让我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我没有尖叫,没有哭喊,
没有像任何一部狗血剧里的弃妇那样扑上去撕打。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看着江临那张曾经让我怦然心动的脸,此刻写满令人作呕的虚伪和冷酷。
看着林薇那张我无比熟悉、曾一起分享无数秘密和欢笑的脸,此刻扭曲成最丑陋的毒蛇模样。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然后,我动了。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我伸出手,
不是去捡那些散落的、代表着我愚蠢心意的巧克力,
而是捡起了我进门时脱下、随意丢在玄关矮凳上的那个通勤手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但我稳稳地抓住了包带。转身。一步,一步。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发出“叩、叩、叩”的轻响,在死寂的公寓里,清晰得如同丧钟。我拉开大门。
门外的楼道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涌进来,刺得我眼睛发涩。我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林薇故作娇柔、实则充满恶意的声音:“亲爱的,别管她了,
我们继续嘛……”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厚重的门被用力关上,
彻底隔绝了那个污秽不堪的世界。门合上的巨响,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
那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电梯金属墙壁上,
坚硬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骨髓。电梯平稳下行,镜面墙壁映出我此刻的样子。
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被咬破的地方渗着暗红的血珠,眼神空洞,
像两口枯竭的深井,只有深处翻涌着死寂的灰烬。精心搭配的纪念日衣裙,
此刻只让我感到无比的讽刺和肮脏。我死死攥着包带,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只有这样,
才能压制住身体里那股想要毁灭一切的、火山喷发般的恨意和剧痛。
“木头美人……死鱼……”“哪有薇薇知情识趣……”江临那轻蔑的、带着情欲沙哑的声音,
林薇那得意挑衅的眼神,像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在我脑海里疯狂回放、切割。
“叮——”电梯到达一楼,门无声滑开。外面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豪华大堂。
我挺直了僵硬的脊背,抬起下巴,迎着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一步一步,像踩在刀尖上,
走出了这栋曾经被我视为港湾、如今却如同地狱囚笼的大厦。冷风扑面而来,
吹散了身上沾染的那股甜腻恶心的气息,却吹不散心底蚀骨的寒意。没有叫车。
我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城市的霓虹在泪眼模糊中扭曲成一片片光怪陆离的色块,
喧嚣的车流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世界在我周围喧嚣运转,而我,
像一个被彻底剥离出去的孤魂。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双脚传来钻心的刺痛。我才发现,
自己站在了城市中心广场巨大的电子广告牌下。屏幕上,
正轮番播放着各大航空公司的航线广告。一张飞往巴黎的航班信息,
带着塞纳河畔的浪漫剪影,清晰地映入我模糊的视野。
巴黎……那里有全球最顶尖的珠宝设计学院,
有我年少时曾经仰望、却最终为了所谓的爱情而放弃的梦想摇篮。一个念头,
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带着灼人的温度,猛地刺穿了我混沌的脑海。离开这里。立刻!
马上!离开这片充满背叛和谎言的土地!离开这对恶心透顶的狗男女!
离开这个埋葬了我所有天真和爱情的地方!去巴黎!去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之地!
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再多想一秒。我颤抖着手,从包里掏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刺得眼睛生疼,
但我死死盯着。指尖冰冷而僵硬,好几次划错了位置。终于,点开了购票APP。
目的地:巴黎戴高乐机场。时间:今晚。最近一班。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寻找着。经济舱?
商务舱?不!我要最快离开这里的!头等舱!只剩下最后一张了?买!输入护照信息。付款。
指纹确认。“支付成功。”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响起。几乎是同一瞬间,
手机屏幕顶端弹出一条新信息,来自江临。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却像淬了毒的针:>“苏晚,
闹够了就回来。薇薇还在等我,没空哄你。别给脸不要脸。”呵。我盯着那条信息,
盯着那个我曾经爱到骨子里的名字,心脏的位置已经痛到麻木,
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带着毁灭欲的清醒。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几秒,然后,
没有任何留恋地,向左滑动。删除。连同那个烂透了的名字,和那段腐烂发臭的过去,一起,
彻底删除。我抬起头,广场上巨大的时钟指向八点整。离起飞,还有三个小时。足够了。
我没有回那个所谓的“家”。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了工作室的地址。
那里存放着我这几年所有的设计手稿,是我仅存的、没有被玷污的东西。一个小时后,
我拖着一个小小的登机箱,站在了国际出发大厅灯火通明的安检口前。箱子里,
只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几本最珍爱的设计图册,
还有我最重要的工具——几支用了很久、笔尖都有些磨损的设计铅笔,
和一叠厚厚的空白稿纸。身后是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
埋葬了我十年青春和全部信任的地方。前方,是未知的、冰冷的异国他乡。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再无波澜,只剩下死寂的平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然后,
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挺直脊背,像奔赴战场的士兵,头也不回地,
融入了安检口前匆匆的人流。引擎巨大的轰鸣声将身体紧紧压在椅背上,舷窗外,
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迅速缩小,璀璨的灯火最终变成一片模糊的、遥远的光斑,
然后彻底被厚重的云层吞噬。黑暗笼罩了机舱。头等舱的灯光调得很暗,周围一片静谧。
我靠在宽大的座椅里,闭着眼,却毫无睡意。江临最后那条信息里冰冷的字眼,
和林薇依偎在他怀里那挑衅得意的眼神,如同最清晰的电影画面,一帧帧在眼前反复播放。
“木头美人……死鱼……”“薇薇还在等我……”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屈辱、愤怒、被彻底背叛的剧痛……无数种情绪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
几乎要将我整个人撕裂。指甲又一次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
不能疯。我猛地睁开眼,眼底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我打开头顶柔和的阅读灯,
从随身的登机箱里,拿出了那叠厚厚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空白稿纸,
还有那几支熟悉的设计铅笔。笔尖落在雪白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没有构思,
没有草图。只有一股汹涌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情绪在疯狂驱使着我的手指。
线条不再是柔美流畅的藤蔓与花朵。是断裂的、尖锐的棱角!
是扭曲的、仿佛在痛苦中挣扎的形状!是冰冷的、带着金属寒芒的链条与锁扣!我画得飞快,
近乎癫狂。铅笔的铅芯在巨大的力道下几次折断,黑色的粉末沾满了我的指尖,
也蹭上了洁白的纸面。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稿纸上,
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模糊了那些凌厉的线条,却让画面透出一种更加绝望而凌厉的美感。
一张,又一张。稿纸在膝头堆积起来。每一笔,都是心口淌出的血;每一根线条,
都是对那场背叛最无声、最凄厉的控诉。不知画了多久,直到手臂酸麻,
直到那股汹涌的情绪终于随着笔尖的倾泻而暂时平复了一些。我停下笔,
怔怔地看着膝头这一堆扭曲、尖锐、充满破碎感和力量感的线稿。这……是我吗?
那个曾经只画得出柔美花朵和温润珍珠的苏晚?指尖抚过纸上那些凌厉的断口,
冰冷的触感仿佛能穿透皮肤。一股陌生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
却悄然在心底深处滋生出来。巴黎的深秋,冷得刺骨,
灰色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铅板,沉沉地压在古老的屋顶上。
我租住在塞纳河左岸一间狭小的阁楼里。
空间局促得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一张摇摇晃晃的工作台和一个迷你冰箱。
斜斜的天窗蒙着厚厚的灰尘,透进来的光线总是昏沉沉的。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老木头、灰尘和廉价颜料混合的潮湿气味。钱,像指缝里的沙,
飞速流逝。带来的那点积蓄,在支付了昂贵的学费和这鸽子笼般的租金后,迅速见了底。
每天傍晚,我背着沉甸甸的画筒,里面塞满了画稿和沉重的参考书,像一只疲惫的蜗牛,
拖着沉重的壳,穿梭在迷宫般古老而陌生的街巷里,去那家华人开的中餐馆后厨刷盘子。
油腻的洗碗水混合着食物残渣的气味刺鼻难闻。滚烫的蒸汽熏得人睁不开眼。
粗糙的塑胶手套下,双手很快就被泡得发白发皱,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油污。
腰背因为长时间的弓着,酸痛得像是要断掉。“喂!新来的!动作快点!磨蹭什么!
”老板娘尖锐的呵斥声总是不期而至,带着浓重的口音。我只能把头埋得更低,
机械地重复着刷洗的动作。冰冷油腻的水溅到脸上,混着汗水流下来。
眼前是堆积如山的、沾满酱汁的脏盘子,
耳边是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喧嚣和老板娘不耐烦的催促。胃里空空如也,
只有冰冷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深夜,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冰冷的阁楼。
没有暖气,只能裹紧单薄的毯子,在昏暗的台灯下继续画图。手指冻得僵硬麻木,
几乎握不住笔。画着画着,有时会突然停下,怔怔地看着窗外巴黎铁塔那遥远而璀璨的灯光。
那么繁华,那么热闹,却与我无关。只有无边的寒冷和寂静包裹着我。偶尔,
会在深夜被冻醒,或者被隔壁传来的争吵声惊醒。黑暗中,
江临和林薇那两张令人作呕的脸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伴随着他们恶毒的言语,
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胃部会条件反射般地痉挛,带来一阵阵恶心和尖锐的痛楚。
恨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全身,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颤抖。我死死咬住嘴唇,
尝到血腥味。
打开手机相册里保存的那张——在飞机上画下的、充满破碎感和恨意的第一张线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