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鞭落下时,沈妙听见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
那声音沉闷而湿黏,像是深冬里踩断冻僵的枯枝,却又裹挟着一种血肉独有的,令人作呕的温软。
冰冷的雪粒混着滚烫的血沫溅在脸上,眼前猩红一片,视线早已被血水和冷汗糊住,只能勉强分辨出几步外,顾佳握着染血马鞭的身影,还有他身边那个裹在雪白狐裘里,弱柳扶风般的女子。
林晚晴。
那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沈妙混沌的意识里。
顾佳心尖上那抹早逝的白月光,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那里,用那双小鹿般清澈无辜的眼睛,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惧和怜悯,望着她。
“顾佳哥哥……”林晚晴的声音娇怯,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轻轻扯了扯顾佳玄色的衣袖,“别打了……她……她也是可怜人。”
可怜人?沈妙想笑,喉咙里却只涌上一股股腥甜的铁锈味。
三年前那个风雪夜,也是这般可怜她,顾佳才将她从城隍庙的死人堆里扒拉出来。
那时她冻得只剩一口气,他却如获至宝,只因她低垂的眉眼,有几分肖似他魂牵梦萦的林晚晴。
从此,她便成了将军府里一个精致的影子。
学她抚琴,指腹磨破了一层又一层,只为弹出林晚晴那首《春江花月夜》的韵味;
学她煮茶,滚水烫伤了手腕,只为还原林晚晴指尖那点行云流水的姿态;
学她穿素白的衣裙,在寒冷的冬日里冻得瑟瑟发抖,只因为顾佳说,晚晴最是清雅脱俗。
她像个提线木偶,被顾佳用思念与偏执的丝线牢牢操控。
他醉时,会捧着她的脸,一遍遍呼唤“晚晴”;
他怒时,会掐着她的下巴,斥责她“东施效颦”、“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每一次的靠近都带着利刃,每一次的温柔都裹着砒霜。
她小心翼翼地扮演着,奉上自己所有的卑微和希冀,只盼着那冰冷的石像能裂开一丝缝隙,容她这个赝品求得片刻暖意。
可如今,正主回来了。
她这块碍眼的瓦砾,自然要被毫不留情地碾碎。
顾佳的动作因林晚晴的拉扯顿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向林晚晴时,眼底翻涌的暴戾瞬间化作了能溺死人的温柔,声音也柔得能滴出水来:“晚晴,你就是太心善。”他抬手,极其珍重地为她拢了拢狐裘的领口,指尖小心翼翼,仿佛触碰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再转过头看向沈妙时,那温柔顷刻冻结,只剩下刺骨的冰寒和毫不掩饰的厌弃。
他手中的马鞭再次高高扬起,鞭梢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抽在她早已皮开肉绽的后背上。
“啊—”剧痛终于冲破了沈妙死死咬住的牙关,惨叫声凄厉地划破将军府后院死寂的雪夜。
“赝品,就该有赝品的下场。”顾佳的声音冷硬如铁,淬着毫不掩饰的杀意,“鸠占鹊巢三年,也该把位置还给真正的主人了,你这种下贱东西,活着就是对她最大的亵渎!”
鞭子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顾佳刻骨的憎恶,一次次舔舐着沈妙残破的躯体。
剧痛像无数烧红的钢针,从皮肉直直钉进骨头缝里,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破碎的胸腔,吸进去的是冰冷的雪沫,呼出来的是滚烫的血雾。
意识在剧痛的潮汐中沉沉浮浮,每一次被拍上岸边,又被更汹涌的浪潮狠狠拽回深渊。
她蜷缩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身体早已麻木,只有灵魂还在那无边无际的酷刑中尖锐地嘶鸣。
顾佳的身影在猩红的视野里扭曲,晃动,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他身边那片刺目的白,林晚晴那张精致无瑕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冷漠。
那目光,哪里是怜悯?分明是高高在上的审视,是看着一件即将被彻底清除的垃圾。
最后一点模糊的视线里,是顾佳冷酷无情的脸,是他再次挥起的、滴着血的鞭子。
黑暗,彻底的、冰冷的黑暗,终于吞噬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意,如同寒夜里的烛火,在沈妙冰冷的意识深处摇曳了一下。
紧接着,是声音。
细碎的、压抑的呜咽,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和恐惧,断断续续地钻进她的耳朵。
还有一种奇异的,仿佛什么东西在缓慢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很轻微,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身体的感觉也一点点回归。不再是彻骨的寒冷和撕裂的剧痛,而是一种,沉重的、被什么东西牢牢压住的束缚感。
脸上尤其沉重,似乎覆盖着一层又厚又糙的布,带着浓重的尘土和霉味,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想动,想掀开这令人窒息的重压,想看看这诡异的呜咽声和燃烧声来自何处。
可身体像被冻僵了千年,沉重得不听使唤,连动一动指尖都耗尽了她残存的全部力气。
“呜……娘……娘亲……”那孩童的呜咽声更清晰了,带着绝望的哭腔,就在她身边很近的地方。
燃烧的噼啪声似乎也大了一点。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猛地攫住了沈妙。
这个场景……这种被重物覆盖,听到孩童哭泣和燃烧声的感觉,为何如此熟悉?熟悉得让她心胆俱裂。
她凝聚起全身仅存的力量,发出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呻吟,拼尽全力,猛地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被蒙蔽着,只有微弱的光线透过覆盖物粗糙的纤维缝隙透进来。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透过那狭窄的缝隙,看到了一片狼藉的,被火光照亮的废墟。断壁残垣,烧焦的梁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浓重的血腥气。
就在她脸侧不到一尺的地方,一个浑身脏污,瘦小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女孩,正蜷缩在几块破碎的木板下,惊恐地睁大着满是泪水的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发出那压抑的呜咽。
小女孩的眼睛,惊恐地望着废墟的深处,那里,隐约可见几具扭曲焦黑的尸体轮廓!
城隍庙,死人堆!
沈妙残破的灵魂发出无声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