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莺飞草长。姑苏城的烟雨最是缠绵，
将黛瓦白墙、小桥流水都笼在一层湿润的纱里，
空气里浮动着泥土、新叶和隐约花香的清甜气息。城西的松月斋是家老字号点心铺子，
尤其以时令青团闻名。清明将近，铺子前早已排起了长龙，多是些家仆丫鬟，
为主家采买这春日限定的一口软糯香甜。顾砚书撑着把半旧的油纸伞，排在队伍末尾。
他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衫，身姿挺拔如竹，面容清俊，
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静与温和。他是城外寒山书院的一名学子，家境清寒，
平日里笔墨纸砚都需精打细算，但这青团，是他每年必买给家中寡母尝鲜的念想。
队伍移动缓慢，春雨淅淅沥沥，沾湿了他的衣摆和鞋尖。他微微侧身，
尽量不将伞沿的雨水滴到旁人身上，目光落在铺子里忙碌的伙计身上，
看着那一笼笼热气腾腾、碧绿如玉的青团被小心地装进油纸包里，
空气里艾草的清香愈发浓郁。“哎哟！”一声清脆的惊呼自身后传来，
紧接着一股不小的力道撞上了顾砚书的背脊。他身形一晃，下意识地转身，
手中的伞也歪了角度。只见一个穿着水蓝色锦缎长衫的少年踉跄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眉眼生得极好，一双桃花眼因惊吓瞪得溜圆，鼻梁挺直，唇色红润，
此刻脸上带着几分懊恼和狼狈。顾砚书眼疾手快，顾不上自己的伞，空着的那只手迅速伸出，
稳稳地扶住了少年的胳膊。入手是上好绸缎的细腻触感，
还有少年人特有的、带着活力的温热体温。“小心。”顾砚书的声音温润，
如同这江南的春雨。少年站稳了，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抬眼看向扶住自己的人。这一看，
撞进一双沉静温和的眼眸里。眼前的青年穿着朴素，但气质清雅，扶着自己的手修长有力，
指尖带着薄茧，应是常年握笔所致。少年脸上微不可察地一热，忙收回被扶住的胳膊，
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不住，对不住！踩到水坑滑了一下，撞到你了，
兄台没伤着吧？”“无妨。”顾砚书微微摇头，
弯腰捡起自己掉落在湿漉漉青石板上的油纸伞。伞骨沾了些泥水。少年见状，更是过意不去，
连忙从自己袖中掏出一方干净雪白的丝帕，想也不想就递了过去：“快擦擦！
你这伞……都怪我莽撞。”顾砚书看着那方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丝帕，
再看看自己沾了泥污的伞，没有接，只温和道：“些许泥水，回去冲洗便是。帕子贵重，
莫要弄脏了。”少年执意递着帕子，桃花眼里满是真诚的歉意：“伞是我弄脏的，
帕子算什么？兄台快拿着，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他声音清亮，带着点少年人的执拗。
顾砚书见他坚持，不好再推拒，只得接过那方带着淡淡暖意和清雅兰香的丝帕，
仔细地将伞面上的泥水擦去。动作间，他注意到少年腰间系着一块水头极好的青玉佩，
上面刻着一个繁复的沈字。“在下沈聿白，兄台如何称呼？”少年见他接了帕子，松了口气，
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如雨后初晴的阳光，瞬间驱散了雨天的阴霾。“顾砚书。
”顾砚书报上名字，将擦干净的丝帕递还，“多谢沈公子。”沈聿白却不接，摆摆手，
笑容更盛：“顾兄客气了！这帕子你留着用，就当是我赔罪的。
” 他目光扫过顾砚书身上半湿的衣摆和鞋尖，再看看前面长长的队伍，眼珠一转，
忽然道：“顾兄也是来买青团的？”“正是。”顾砚书点头。“巧了！”沈聿白一拍手，
笑意盈盈，“这家松月斋的青团是我家供的艾草呢！顾兄要买多少？我让伙计直接给你包好，
省得你排队淋雨了。” 他语气熟稔又带着点小得意，仿佛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顾砚书微讶，这才明白眼前这明丽如春光的少年，竟是这姑苏城有名的茶商沈家的小少爷。
沈家不仅茶叶生意做得极大，名下还有不少田庄，供应城里好些老字号的原料。
“这……恐怕不合规矩。”顾砚书有些迟疑，他不习惯接受这种因身份带来的便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沈聿白不以为意，直接朝铺子里喊了一声，“阿福！
给这位顾公子包两份顶好的豆沙青团，记我账上！” 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
铺子里一个伶俐的伙计探出头，一见是自家小少爷，立刻堆起笑脸：“好嘞！聿白少爷稍等！
” 麻利地就去打包了。沈聿白转头对顾砚书笑得灿烂：“顾兄稍等片刻就好。
”顾砚书看着他明媚的笑脸，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少年人的热情纯粹而直接，
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感染力。他只好拱手道：“如此，多谢沈公子美意。
”“别公子公子的，多见外！”沈聿白摆摆手，“叫我聿白就好。顾兄看着比我年长几岁，
是在书院读书？”“在寒山书院。”“寒山书院？好地方啊！”沈聿白眼睛一亮，
话匣子就打开了，“我大哥总说让我去书院收收心，可我觉得那些之乎者也实在枯燥，
不如跟着管事学看账目、品茶叶有趣……” 他叽叽喳喳地说着，像只欢快的雀鸟，
全然没有初次见面的生疏，仿佛两人已是相识许久的朋友。不一会儿，
伙计阿福就拿着两个精巧的油纸包出来了，恭敬地递给顾砚书：“顾公子，您的青团，
刚出炉的，小心烫。”纸包入手温热，散发着诱人的艾草和豆沙的混合香气。
沈聿白满意地点点头，又对顾砚书道：“顾兄快回去吧，衣裳都湿了，仔细着凉。
这青团趁热吃才最糯！” 他指了指顾砚书手中的伞，“伞也快些收好。”“多谢聿白。
”顾砚书这次叫了他的名字，真诚地道谢。他本想付钱，但看沈聿白那架势，
是决计不肯收的。“客气什么！快回去吧！”沈聿白朝他挥挥手，笑容灿烂依旧。
顾砚书撑开伞，再次道谢，转身走入细密的雨帘中。走出几步，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抹水蓝色的身影还站在铺子屋檐下，正跟伙计阿福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流畅，笑容明媚，
仿佛这阴沉雨天里唯一的光源。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青团，
又摸了摸袖中那方带着兰香的丝帕，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雨丝清凉，
心底却悄然升起一丝暖意。自那日青团铺前匆匆一别，顾砚书并未多想。
他将一份青团带回家给母亲尝鲜，母亲很是喜欢，念叨着松月斋的点心果然名不虚传。
另一份，他留在了书院自己房中，读书累了，便拈一个细品。那艾草的清香和豆沙的绵甜，
总能驱散几分疲惫，偶尔，也会让他想起那个叫沈聿白的少年，和他明亮如春阳的笑容。
日子如流水，转眼数日过去。这日午后，顾砚书从书院藏书阁出来，
准备去城中的书肆寻几本旧书。刚走出书院大门不远，晴朗的天色骤然阴沉，乌云翻滚，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顷刻间便连成了瓢泼之势。顾砚书暗叫不好，
他出门时并未带伞。环顾四周，最近的避雨处是街角一家茶馆的屋檐下，但距离尚有一段路。
他正欲冒雨冲过去，一把绘着墨竹的青色油纸伞突然稳稳地撑在了他的头顶，
隔绝了倾盆的雨水。“顾兄！好巧啊！”一个清亮又带着惊喜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顾砚书讶然转头，映入眼帘的正是沈聿白那张笑意盎然的脸。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
更衬得面如冠玉，手持一把与他气质极配的青竹伞，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眼神晶亮。
“沈……聿白？”顾砚书有些意外。“可不就是我嘛！”沈聿白笑得眉眼弯弯，
“我刚从铺子出来，就看到顾兄你了。这雨来得急，幸好我带了伞。顾兄要去哪儿？
我送你一程！” 他说得自然而然，仿佛理所当然。
顾砚书看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肩头瞬间被他的伞庇护住，
再看看沈聿白被雨水溅湿的月白衣摆，心中微动：“这如何使得？会连累你淋湿。
”“一把伞而已，两个人挤挤正好！”沈聿白浑不在意，反而将伞又往顾砚书这边倾斜了些，
自己的半边肩膀暴露在雨帘中，“顾兄要去书肆？正好顺路，
我也要去前面茶庄看看新到的明前龙井。”他语气轻快，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
顾砚书见他如此，也不再推辞，道了声谢：“如此，便有劳聿白了。
”两人并肩走入滂沱大雨中。青竹伞下，空间顿时变得有些狭小，彼此的衣袖不时轻轻摩擦。
沈聿白身上那股清雅的兰香混合着雨水的气息，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顾砚书鼻端。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少年人身上散发出的蓬勃热意，
以及他小心地将伞面倾向自己的那份体贴。雨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伞下的世界却显得格外宁静。“顾兄在书院读书辛苦吗？”沈聿白主动挑起话题，
侧头看向顾砚书，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读书之道，贵在坚持，
倒也谈不上辛苦。”顾砚书温声回答，雨水顺着伞骨流下，
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就坐不住。”沈聿白吐了吐舌头，模样俏皮，
“让我在书案前坐一个时辰，比让我扛一天茶叶包还难受。
不过……我大哥总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自有颜如玉，顾兄觉得呢？” 他问得天真，
眼神却带着探究。顾砚书微微一笑：“黄金屋、颜如玉，
不过是世人追逐功名利禄的托词罢了。读书明理，知是非，养心性，才是根本。”“知是非，
养心性……”沈聿白轻声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顾兄这话说得真好，
比我大哥那些大道理听着明白多了。” 他看着顾砚书沉静的侧脸，
雨水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微微颤动，显得格外清俊。沈聿白的心跳莫名快了两拍。
“聿白经营家业，亦是正途。商道通衢，货殖民生，亦是大学问。”顾砚书感受到他的目光，
也侧过头，温和地回视。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沈聿白像是被烫了一下，慌忙移开视线，
耳根悄悄染上一抹红晕，嘴上却强自镇定：“嘿嘿，顾兄过奖了。我就是瞎忙活，
跟着老管事学点皮毛。”雨势渐小，书肆的招牌已在不远处。“到了。”顾砚书停下脚步。
沈聿白也停下，将伞稳稳地罩住两人，丝毫没有收回的意思。他看着顾砚书，
眼神亮晶晶的：“顾兄，这伞……你先拿着用吧。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
你待会儿回书院还得用。”顾砚书忙道：“这如何使得？你已经帮了大忙，岂能再拿你的伞？
”“一把伞而已！”沈聿白不由分说地将伞柄塞进顾砚书手中，
指尖不经意间划过顾砚书的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感。他飞快地收回手，脸上笑容更盛，
带着点小得意，“顾兄别跟我客气！改日……改日我去书院找你讨要便是！
正好我也想去书院瞧瞧，沾沾文气！” 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再次见面的理由。
顾砚书握着手中尚带着沈聿白体温的伞柄，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和灿烂的笑容，
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心中那丝暖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了一圈圈涟漪。“好。
”顾砚书点头，声音比春雨更柔和，“那便多谢聿白兄。我在书院等你。”“一言为定！
”沈聿白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高兴地挥挥手，转身便冲进了还未完全停歇的细雨中，
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他跑得有些快，像是生怕顾砚书反悔把伞还给他似的。
顾砚书撑着那把青竹伞，站在书肆门口，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伞沿滴落的雨水，
仿佛滴在了他的心湖上，荡起一圈圈温柔的波纹。袖中那方兰香丝帕，此刻似乎也隐隐发烫。
沈聿白果然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几日后一个晴朗的下午，他便带着一小罐包装精致的茶叶，
兴致勃勃地寻到了寒山书院。书院坐落在半山腰，环境清幽，古木参天，
只闻琅琅书声与清脆鸟鸣。沈聿白一路好奇地张望，
对着一草一木、一碑一石都流露出新鲜感。他今日特意穿了身较为素雅的竹青色长衫，
少了几分商贾少爷的贵气，倒多了几分书卷气，
只是那双灵动的桃花眼依旧藏不住骨子里的活泼。顾砚书得了门童通报，迎了出来。
看到沈聿白这身打扮和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兴奋，眼中掠过一丝笑意：“聿白来了。”“顾兄！
”沈聿白快步上前，献宝似的举起手中的小陶罐，“喏，新到的顶级明前龙井！
我特意带来给你尝尝鲜，提神醒脑，读书最好了！”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顾砚书，
带着点邀功的意味。“劳你费心。”顾砚书接过那罐带着清冽茶香的茶叶，侧身引路，
“请进。”顾砚书的住处是一间不大的厢房，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书架，
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书籍和卷轴。窗明几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特有的气味，
与沈聿白平日里接触的商铺、茶庄的烟火气截然不同。沈聿白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目光最终落在书案上摊开的一本古籍和几页写满俊逸小楷的稿纸上。“顾兄在写文章？
”他凑过去看，虽然大多看不懂，但那字迹的端正风骨让他赞叹不已，
“顾兄的字写得真好看！”“闲来抄录些前人心得罢了。”顾砚书将茶叶小心放在一旁，
开始准备茶具——一个素白的瓷壶和两只同款的杯子，“粗陋之处，让聿白见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