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水，是永眠镇的脓血，从溃烂的天空伤口里永无止境地流淌下来。它敲打在朽烂的屋顶、糊着油污的窗玻璃，以及蜷缩在每一个潮湿阴暗角落里的绝望躯体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哀鸣。这声音钻进默的耳朵，不是背景，是酷刑的节拍器，精准地切割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他缩在阁楼最深的阴影里，背脊紧贴着墙壁。墙壁冰凉、湿滑，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绿斑，仿佛这屋子本身也在缓慢地腐烂。一块破旧的、布满污渍的塑料布勉强挡在漏雨的缝隙下，浑浊的水滴顽固地穿透，在上面砸出沉闷的鼓点，汇成一条细小的溪流，蜿蜒着爬向墙角。
默摊开掌心。三粒小小的白色药片，像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米粒，干瘪，脆弱。它们是他与那无边无际、令人发狂的清醒之间，最后一道脆弱不堪的堤坝。指腹捻过药片冰冷的表面，留下一点点汗湿的痕迹。窗外，城市的光晕透过积满污垢、模糊不清的玻璃渗进来些许，浑浊，惨淡，毫无生气。大部分霓虹早已熄灭，仅存的几根残管在湿漉漉、反着幽光的街面上投下鬼魅般扭曲跳跃的影子，如同垂死挣扎的幽灵。
真正清晰的是声音。
一种低沉、压抑、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嗡鸣，由远及近，仿佛无数只巨大的铁蜂在同时振翅。它穿透雨幕，钻进骨髓，激起一阵生理性的恶寒。睡教的巡逻队来了。
灰色的影子在积水的巷子里缓缓移动，如同送葬的行列。他们穿着浆洗得过分挺括的灰色制服，每一个褶皱都透着冰冷的秩序感。手里提着的，是黄铜打造的“净眠炉”。炉体形如扭曲的莲花，炉盖上的细密小孔里，丝丝缕缕近乎透明的烟雾正源源不断地飘散出来。那烟雾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浓烈地混合着腐烂花蜜和廉价檀香的味道，霸道地钻进每一个缝隙。
烟雾像拥有生命的触手，无声地蔓延。所过之处，蜷缩在墙角阴影里的流浪汉身体猛地一抽，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扼住的嗬嗬声，随即身体更加佝偻地蜷缩下去，仿佛被瞬间抽走了脊梁。他脸上那层蜡黄绝望的灰败，肉眼可见地加深、凝固，眼神迅速黯淡，只剩下空洞的麻木，仿佛生命力被一根无形的、贪婪的吸管狠狠嘬走了一大截。
巡逻队步履整齐、从容，表情肃穆得近乎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世界存亡的神圣巡礼。他们无视脚下肮脏的积水，无视两侧阴影里传来的、极力压抑的痛苦喘息。
突然，更深、更暗的巷子深处，爆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极点的尖叫！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兽性的疯狂和彻底的崩溃，随即又被一声更沉闷、更绝望的呜咽掐断。死寂。然后是拖拽重物的摩擦声。
默猛地闭上眼，心脏在肋骨下狂跳，撞击着胸腔。又一个“永醒者”走到了尽头。无法入睡的最终归宿，不是在这种非人的折磨中疯狂自毁，就是变成一具仅剩下呼吸、眼神空洞的活尸，等待着巡逻队来“清理”。
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不再犹豫，将那三粒白色的小东西一股脑倒进嘴里。坚硬的药片刮过食道，留下浓重的苦涩，在舌根蔓延开来。没有水，只有喉咙深处干涩的摩擦和那挥之不去的药味。那点微不足道的药力，如同投入滚沸油锅里的一滴水珠，“滋啦”一声，瞬间就被体内那无边无际、灼烧灵魂的焦躁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蒸发殆尽。绝望的清醒感仅仅被按下去一瞬，又以更汹涌的姿态反扑。
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阁楼唯一还算干净、干燥的小小角落。那里现在空空荡荡。冰冷的地板上，清晰地留下了一个模糊的人形印记，周围的灰尘似乎都刻意绕开了那里，仿佛在固执地证明她曾经的存在。印记旁边，半本被撕破的、边缘卷曲的儿童涂鸦册摊开着。上面是笨拙却充满执拗的线条画着的——两个手拉手的火柴人。旁边用稚嫩的笔迹歪歪扭扭地写着：“默默和妈妈”。
小雅。他的女儿。她留在这个冰冷、绝望世界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印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毫不留情地拧转！剧痛瞬间贯穿全身，让他几乎蜷缩成一团，额头抵在冰冷潮湿的膝盖上，发出无声的嘶吼。三个月前，就是在这片永不停歇的、肮脏的雨幕里，那群穿着灰色制服的畜生，像拖拽一袋腐烂的垃圾一样，拖走了他生命里最后的光和热。他像疯狗一样扑上去，指甲在湿滑的石板上折断，喉咙喊出血腥味，换来的只是对方冰冷的、毫无波澜的一瞥，如同拂去一粒碍眼的灰尘。小雅那惊恐到变形的哭喊声，“爸爸！爸爸！”……被哗啦啦的雨声，被净眠炉那恶魔般的嗡鸣无情地吞噬、碾碎，最终消失在巷口那片更深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里。
眼皮越来越沉，像被无形的铅块坠着。药效终于开始极其微弱地、艰难地向上攀爬，试图将他拉离清醒的炼狱。意识沉入粘稠黑暗的前一秒，他最后看到的景象，依旧是墙角地板上那个模糊的人形印记。它像一道烙在灵魂上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控诉。
黑暗，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瞬间包裹了他。没有安宁，没有休憩，只有急速的、失控的下坠。失重感死死攫住心脏，冰冷的、带着硫磺味的罡风撕裂着他的皮肤和意识。下方，是无底的深渊，张开了无声的巨口。在那片混沌翻滚的黑暗深处，似乎有难以名状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阴影在缓缓蠕动，散发出纯粹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恶意和……饥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