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归乡与疑云槐花开得正盛，香气像一条看不见的河，顺着巷子慢慢流淌，
浸润着老旧的青砖灰瓦，也浸润着林秋生近乡情怯的心。他站在老院子门口，
手里提着一只掉漆的行李箱。那箱子，是他十年前负气离开时带的唯一家当，
如今又原封不动地回来了，只是多了几道磕碰的划痕，像他此刻的心境。
铁门锈蚀得更厉害了，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冗长而疲惫的叹息，
惊动了院子里卧在槐树下打盹的老猫。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如华盖，
投下满地斑驳的光影。母亲就坐在树下的竹椅上，身子佝偻着，眯着眼睛望着虚空，
仿佛沉浸在一个无人能抵达的世界里。午后的阳光透过叶隙，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
却没能驱散那份深沉的暮气。“妈，我回来了。”他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喊了一声。
母亲缓缓转过头，眼神浑浊，聚焦了好一会儿，
脸上才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弱的涟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随即又转过头去，
恢复了之前的姿态，仿佛他的归来与一阵寻常的风过并无区别。林秋生心里猛地一酸，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十年了，他在遥远的城市里摸爬滚打，
从身无分文的毛头小子到如今小有产业的负责人，不能说混得风生水起，至少也是衣食无忧，
站稳了脚跟。可这十年，他一次都没回过家。他不是不想回，
梦里常出现这棵老槐树和母亲年轻时的模样；他是不敢回。父亲那句雷霆般的怒吼，
如同一道深刻的烙印，刻在他的灵魂上，成为他无法逾越的障碍。他提着箱子走进院子，
熟悉的青石板地面，角落里的水缸长满了青苔，一切都透着时光停滞的气息，却又物是人非。
晚饭是简单的清粥小菜。母亲吃得很少，也很沉默。林秋生几次想开口询问弟弟秋海的情况，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还是母亲像是忽然想起似的，用筷子轻轻拨着碗里的米粒，
说：“秋海啊，他去外地打工了，忙，不常回来。”林秋生“嗯”了一声，低下头喝粥，
心里却咯噔一下。这不是真话。就在三天前，他还在朋友圈里看到秋海的一个发小，
晒了一张在镇上新开的烧烤摊聚餐的照片，照片一角，秋海笑得没心没肺，举着啤酒杯，
背景分明就是巷子口。母亲为什么要撒谎？秋海又为什么避而不见？夜幕彻底笼罩了小镇，
院子里的槐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那声音绵密而持续，不像风吹，
倒像是无数人在黑暗中压低嗓音窃窃私语，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林秋生躺在自己少年时代睡的那张旧木板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父亲的怒吼、母亲躲闪的眼神、弟弟在照片里看似灿烂的笑容、还有那萦绕不去的槐叶低语，
交织在一起，搅得他心烦意乱。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的争吵，清晰得如同昨日。
父亲因为秋海闯下的一场大祸而暴怒，而自己，当时是站在父亲这边的，指责弟弟的不懂事，
甚至说出了“就当没这个弟弟”的狠话。最终，父子三人不欢而散，
他带着对父亲的怨怼和对弟弟的失望，第二天一早就拖着箱子离开了家。没想到，那一别，
竟是与父亲的永诀。五年前，父亲因脑溢血猝然离世，他回来奔丧，整个过程浑浑噩噩，
与母亲和弟弟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丧事一办完就匆匆逃离。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
父亲的愤怒和那句“你要是走了，就别再回来！”依旧能让他心口发紧，充满负罪感？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林秋生就醒了。他睡不着，索性在院子里踱步。
老槐树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沉静，露珠挂在叶尖，晶莹剔透。他信步走到院墙的东北角，
那里曾经是父亲堆放杂物的地方，现在长满了杂草。忽然，他的脚踢到了一个硬物。
拨开茂密的杂草和浮土，一个一尺见方、被泥土几乎完全封住的旧木箱露了出来。箱子很沉，
挂着一把老式的黄铜锁，已经锈死了。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找来一块砖头，
用力砸开了那把锁。箱子里没有想象中的金银财宝，只有几件旧衣服，
下面压着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物件。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本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
以及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没有封口，他颤抖着手抽出了里面的信纸。信纸已经泛黄，
上面的字迹是父亲的，刚劲有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秋生，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可能已经不在了。有些事，压在我心里太久，像块石头，
再不说出来，我怕带到棺材里都不得安生。你弟弟秋海的事，你该知道真相。
十年前那场祸事，责任不全在他，是我……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教好，也没处理好。我后悔啊，
当时不该那样骂他，更不该把你也牵扯进来，逼你走。秋海他……他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心里苦。你是哥哥，爸知道对不起你，但如果你还能念一点兄弟情分，
以后……多担待他一点。箱子里还有本日记，是我断断续续记的，你看完，就都明白了。
”信纸从林秋生指间滑落，他感到一阵眩晕，慌忙扶住了斑驳的墙壁。真相？什么真相？
父亲字里行间充满了悔恨和未尽之言，像一团浓雾，瞬间将他吞没。他深吸一口气，
拿起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岁月留下的磨损痕迹。
二 尘封的日记与往事的碎片林秋生拿着日记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仿佛要隔绝外界的一切干扰。他坐在窗前，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是父亲时而潦草、时而工整的笔迹，记录的大多是些家庭琐事、收支账目，
间或有些对时局的简单看法。他快速翻阅着，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寻找着与十年前那场“祸事”相关的记录。终于，在笔记本接近中间的位置，他找到了。
日期，正是他离家前半个月。“7月8日，晴。心情极差。秋海这孩子，真是要把我气死！
他竟然跟着镇东头那帮混混去市里，参与了一场打架斗殴，据说还动了刀子，把人捅伤了！
对方现在躺在医院，家属闹上门来，开口就要十万块赔偿，不然就要报警，让秋海去坐牢！
十万！我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啊！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把他打了一顿，关在屋里，
可解决不了问题。秋生倒是懂事，跟着着急，
还说要把自己攒的娶媳妇的钱先拿出来……可那才几个子儿？”“7月10日，阴。
对方催得更紧了，扬言三天内见不到钱，就让警察来抓人。家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秋海他妈只知道哭，我也是一筹莫展。借遍了亲戚朋友，也才凑了两万块。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儿子去坐牢？他这一辈子就毁了！”“7月11日，雨。
今天做了件亏心事，一辈子都没这么窝囊过！没办法，为了凑钱，我……我偷偷去了后山，
把那几棵受保护的杉木砍了……我知道这是犯法的，被抓到要重罚。可当时真的走投无路了。
找了以前认识的一个木材贩子，低价处理，加上借来的，总算凑够了八万块。剩下的两万，
对方勉强同意先欠着。把钱送过去的时候，对方那个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充满了鄙夷和威胁。秋海算是暂时躲过一劫，但我这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这事，
我没敢告诉秋生，他性子直，知道了肯定不同意我这么做。唉！”看到这里，
林秋生倒吸一口凉气。他完全不知道，当年父亲为了给弟弟凑赔偿款，竟然鋌而走险，
去盗伐林木！他只知道弟弟闯了祸，需要一大笔钱，家里为此吵翻了天，
却不知背后还有如此惊心动魄和不堪的隐情。父亲一辈子老实巴交，最重名声，做出这种事，
对他而言是何等巨大的煎熬和屈辱！他继续往下看，日期是他离家那天。“7月19日，
暴雨。钱是赔了，事情暂时压下去了，但家里的天也塌了。秋生和秋海今天大吵一架，
秋生指责秋海拖累全家，秋海则怪我们偏心，说我们从来只看得见哥哥的好。我心情糟透了，
忍不住吼了秋生，说了重话，让他‘走了就别回来’。我不是真怪他，我是恨铁不成钢，
是气昏了头啊！秋生拖着箱子冒雨走了，秋海也摔门而出。这个家，散了……都是我没用，
没教好孩子，也没能力处理好事情。”日记到这里，关于那场风波的直接记录就中断了。
后面偶尔会提到对秋生的思念，对秋海未来的担忧，
以及那份盗伐林木的秘密像毒蛇一样啃噬他内心的痛苦。“9月8日。
听说秋生在城里干得不错，我心里既欣慰又愧疚。是我把他逼走的。”“9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