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第七天，陈砚在阁楼角落发现那本牛皮笔记本时，
霉斑已经吃掉了封面的三分之一。深绿的霉丝像某种古老的藤蔓，
正沿着"青苔记事簿"五个烫金小字攀爬，仿佛要将这五个字拖进潮湿的时光里溺毙。
木质地板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积灰的蛛网挂在房梁上，被穿堂风拂得轻轻晃动，
网眼里沾着的枯叶像是被凝固的蝴蝶。他蹲在积灰的樟木箱旁咳嗽起来，
扬起的尘埃在天窗投下的光柱里翻滚。这是祖父去世后的第三个月，
律师刚刚办完所有继承手续，整座老宅就像被掏空内脏的巨兽，
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在连绵雨雾里喘息。阁楼的空气里浮动着樟木与霉味混合的气息，
墙角结着蛛网的地方，几簇灰绿色的苔藓正顺着木梁缓慢蔓延，如同无声生长的记忆。
笔记本的锁扣早已锈蚀，轻轻一掰就断成两截。金属断裂的脆响在寂静的阁楼里格外清晰，
惊起几只躲在墙缝里的潮虫，慌慌张张地钻进更深的黑暗。第一页的字迹洇着水痕，
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涩感仿佛还留在纸上："1946年6月17日，雨。
今天在青苔里看见人脸了。"陈砚的指尖停在"青苔"两个字上。
祖父陈庭生是小有名气的园林匠人，毕生痴迷苔藓植物，
晚年更是把自家后院改造成了苔藓标本园。那些贴在玻璃片上的绿色植物，
曾是陈砚童年最深刻的记忆——祖父总说青苔是时光的鳞片，每一片里都藏着被遗忘的故事。
他记得标本园里有个玻璃暖房，里面培育着从全国各地收集来的苔藓，有的像卷曲的绿绒，
有的像平铺的翡翠，祖父每天都会花三个小时打理它们，用细喷壶洒水时的专注神情，
像是在呵护一群熟睡的精灵。第二页的字迹要潦草许多，
墨水在纸上晕开像未干的泪痕："他说他叫阿砚，住在墙缝里。青苔是他的被子，
雨水是他的汤。我把母亲做的芝麻糕掰了一块放在石阶上，明天要看看他会不会吃掉。
"陈砚的心猛地一跳。他的小名也叫阿砚，是祖父亲自取的。小时候他总缠着问名字的由来，
老人只是摸摸他的头，说这是个很久很久以前的约定。那时祖父的手掌布满老茧，
掌心却总是温润潮湿，像是刚从青苔丛里抽出来似的。有一次他好奇地闻了闻，
闻到一股雨后泥土混着草木的清香，那味道后来总在梅雨季节浮现，像一个温柔的提醒。
笔记本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黑白影像里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穿着洗得发白的学生装，
蹲在老宅的青石板路上，手指小心翼翼地指向墙角一团深绿的苔藓。少年眉眼清秀，
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眉眼间竟与陈砚有几分相似。照片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边角处有淡淡的水渍，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庭生和阿砚，
1946年夏。"雨声不知何时大了起来，雨点敲打着阁楼的铁皮屋顶，
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陈砚翻到第三页，字迹突然变得凌乱，墨水飞溅在纸上，
像是书写者在剧烈颤抖："他们来了。阿砚说他们在找藏在青苔里的东西。
那些穿军装的人用刺刀挑开苔藓，墙缝里流出绿色的汁液，像血一样。阿砚在哭，
我能听见他的声音从石头里渗出来，细细的，像春蚕啃桑叶。母亲把我拉进屋里，
关门前我看见刺刀上的绿汁在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瞬间就长出细小的青苔。
""1946年6月20日，晴。芝麻糕还在，可是上面长满了青苔。阿砚说他不能出来了，
那些人在墙根埋了东西。他把这个给了我，让我藏好，等雨停了，青苔开花的时候再拿出来。
母亲说最近不太平，让我别总在外面疯跑，可我知道阿砚一个人在墙缝里会害怕。
"页面下方粘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东西，半透明的琥珀色，里面裹着一丝极细的绿色纤维，
像是某种植物的嫩芽。陈砚用指尖碰了碰，那东西冰凉温润，
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想起小时候在标本园里，祖父曾指着一块琥珀化石说，
有些生命会选择用凝固的方式延续时光。那时阳光透过玻璃暖房照在祖父的白发上，
老人的眼神悠远，像是在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接下来的几页都是空白，
纸页边缘却有不规则的水渍，像是有人曾对着纸页无声落泪。
直到7月12日才又有了记录："三个月没下雨了。青苔都蔫了，像干死的蛇。
阿砚很久没说话了。今天在西墙根发现新的青苔，长得真快，一夜之间就铺满了半面墙。
它们在动，像很多很多细小的手指在爬，凌晨三点的时候，我听见墙根传来沙沙声，
像是有人在写字。父亲说今年的旱情是几十年不遇的，井里的水都快见底了，
可这些青苔却长得这么好，真奇怪。""1946年7月15日，阴。阿砚说他们又要来了。
他让我把东西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我把它埋在老槐树底下，用青石砖压住。阿砚哭了，
他说他可能等不到青苔开花了。我告诉他，爷爷说过青苔是不会死的，只要有一点水，
它们就能活过来。就像去年冬天冻裂的水缸，开春一场雨，缝里又冒出绿芽来。
母亲今天煮了南瓜汤，我偷偷留了一勺倒在墙缝里，希望阿砚能尝到。
"笔记本突然变得沉重起来。陈砚发现后面的纸页都粘在了一起，
像是被水浸泡过又风干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粘连的纸页，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夹杂着淡淡的草木清香，那味道让他想起祖父书房里的樟木箱，里面总放着晒干的苔藓标本。
有一次他趁祖父不在，偷偷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百个玻璃片，
每个上面都贴着不同的苔藓，标签上写着采集的时间和地点，最早的一张是1946年6月，
正是笔记本里记录的那段时间。"1946年8月3日，雨。他们烧了很多东西。
火光把天都染红了，烟里飘着烧焦的青苔味，像烧头发一样难闻。阿砚尖叫着，
声音从每一块石头里钻出来，屋檐下的冰棱都被震得簌簌发抖。我抱着头躲在柜子里，
听见墙在哭，绿色的汁液顺着门缝流进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池塘，
里面漂着像鱼籽一样的绿点点。母亲把我死死按住，不让我出声，她的手在抖，
眼泪滴在我的脖子上，烫得像火。""1946年8月4日，雨。他们走了。
墙根下的青苔全都变成了黑色，像结了一层痂。阿砚不见了。我在石板缝里找到这个，
是他的鳞片。父亲说那些人是来抓共产党的，我们家藏了不该藏的东西。母亲在收拾东西，
说要带我离开这里。可我不能走，阿砚还在这里，我答应过要等他出来的。
"这一页夹着一片极薄的绿色鳞片，像某种鱼类的鳞片，但质地更柔软，
对着光看能发现上面布满细密的纹路，像是叶脉又像是血管。陈砚轻轻一碰，
鳞片就化作了一捧绿色的粉末，从指缝间漏下去，落在笔记本上，瞬间消失了，
只留下一道浅绿的印痕，如同从未干涸的泪痕。他想起祖父去世那天，
床头柜上除了开着白花的青苔，还有一个小小的木盒，里面装着类似的绿色粉末，
当时他以为是某种植物的孢子，现在才明白那是什么。后面的内容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字迹也日渐苍老。陈砚发现祖父的记录从日记变成了零散的片段，
像是在追寻某种正在消失的记忆。"1950年春。今天在新建的文化馆墙角，
看见和阿砚一样的青苔了。试着放了块饼干，第二天只剩下饼干屑，
上面覆着层露水般的黏液。我问它是不是阿砚，青苔只是微微颤动，像在点头，又像在摇头。
文化馆的老张说我太想念小时候的玩伴了，产生了幻觉。可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阿砚的气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就像雨后的青苔，清新又执拗。""1956年夏。
单位分了新房子，要搬离老宅了。临走前我在墙根种了很多青苔，浇了满满一桶水。
晚上梦见阿砚了，他说会在这里等我回来。妻子笑我老想着没用的事，可她不知道，
有些约定是刻在骨头里的。儿子今天满周岁，我抱着他在老宅的青石板上走了走，
小家伙的脚刚碰到青苔就咯咯笑，真奇怪。""1966年冬。红卫兵闯进院子，
说苔藓是封资修的玩意儿，全给铲了。石板路上光秃秃的，像被剥了皮。夜里听见墙在响，
像是有人在里面抓挠，我悄悄爬起来，看见墙根又冒出点点新绿，
像被掐灭的火苗又燃起了火星。他们说我搞封建迷信，把我的苔藓标本都砸了，
那些玻璃片碎在地上，像无数双破碎的眼睛。我被拉去批斗，
脖子上挂着'牛鬼蛇神'的牌子，可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阿砚还在，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活着。""1978年秋。平反了。重新种起苔藓，还是老样子，
青石板缝里的最好活。孙子出生了，眉眼像照片里的少年。就叫他阿砚吧，等他长大了，
也许能听见青苔里的声音。今天给小家伙换尿布，他抓着我的手指笑，
那笑声和当年阿砚的声音有点像，脆生生的，带着水汽。妻子说我魔怔了，可我知道，
这是命运的轮回，有些故事总要有人延续下去。""1985年春。阿砚上小学了，
总喜欢蹲在院子里看青苔。他问我青苔会不会开花，我说会的，只要等得够久。
小家伙说要和我一起等，还把他的弹珠埋在青苔下面，说要送给青苔里的朋友。
看着他的样子，我总想起1946年的夏天，那个蹲在石板路上的自己。时光真奇妙，
把过去和现在拧成了一股绳，系在这院子里。""1999年夏。阿砚考上大学了，学建筑。
带他来看青苔，他说这只是低等植物。也是，哪有什么住在青苔里的人呢，
大概是我老糊涂了。不过今天发现标本园的玻璃罩上，结着像手印一样的绿斑，
大小刚好是孩子的手掌。阿砚说这是霉菌滋生，让我注意卫生。他长大了，
有了自己的知识体系，可有些东西，不是书本能解释的。就像我对阿砚的记忆，
明明那么清晰，却又说不出具体的形状。""2005年春。阿砚带女朋友回来，
说要结婚了。女孩很喜欢院子里的青苔，说像绿色的地毯。我给她讲阿砚的故事，
她听得眼睛发亮，说这像童话故事。阿砚在旁边笑，说爷爷又讲老糊涂话了。
可我看见墙角的青苔在轻轻摇晃，像是在跟女孩打招呼。那天晚上，我梦见少年阿砚了，
他说很高兴新的阿砚找到了幸福，还说他能感觉到，青苔开花的日子不远了。
""2010年冬。阿砚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抱他来院子的时候，
小家伙伸手去抓青苔，一点也不怕。青苔爬到他的手腕上，像串绿色的镯子，
等我想拍下来的时候，又慢慢缩回去了。阿砚说这是自然现象，可我知道，
那是阿砚在跟小家伙玩呢。重孙子也叫小砚，三代人，一个名字，像是把时光打了个结，
系在这院子里，系在这片青苔上。""2015年秋。我的眼睛越来越花了，
看不清青苔的纹路了。但我知道它们还在，因为脚踩在石板上的感觉没变，
雨后空气里的味道没变。阿砚说要接我去城里住，我不去，我得守着这里，等一个约定。
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可我不怕，我知道我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就像那些青苔，
死了又活，循环往复。"最后一页的字迹已经非常模糊，
像是用尽全力才刻在纸上："2018年3月5日，雨。青苔开花了。很小很小的白色花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