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象台发布台风蓝色预警时，林柚正趴在教室窗台上观察蚂蚁的迁徙。
细小的生灵排成一道绵密的黑色丝线，衔着比身体还大的食物残渣，急匆匆地穿过水泥裂缝。
她敏锐地察觉到它们的步伐比往常更加急促——这是气压急剧下降的明确信号。
天空呈现出病态的灰白，云层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像一团团浸饱水分的棉絮，
沉甸甸悬在头顶。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珠，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海水的咸腥和泥土深处发酵的气息。
“台风‘桦加沙’预计在四十八小时内于本市沿海登陆，
中心最大风力可达十四级...”广播里的播报被走廊杂乱的脚步声打断。
班长抱着一摞表格出现在门口，汗湿的刘海紧贴前额：“所有人注意！
放学前必须交齐社会实践报告！班主任说了，少一份全班留堂！
”教室里的哀嚎瞬间淹没了广播。在嘈杂声中，
林柚悄悄从书包里取出一本边角磨损的牛皮纸笔记本，
封面上用蓝黑墨水工整写着“台风观测记录”。这是她从初三开始坚持的秘密项目，
整整三年。笔记本比同龄人的日记厚实得多，里面贴满了剪报、手绘云图和气象数据，
每一页都是她与天空的私密对话。“又在记录你的台风笔记？”同桌周屿凑过来，
身上带着汗味和薄荷糖混合的气息。他总是这样，明明关心却装作不经意。
“这次的‘桦加沙’，要不要一起去海边观察？听说会形成壮观的风暴潮。
”林柚轻轻合上笔记本，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父亲留下的烫金书签。她知道母亲绝不会同意。
自从七年前父亲在那场特大台风中失踪后，“台风”这个词就成了家中的禁忌。
窗外的天空开始堆积鱼鳞状的卷积云，云缝间透出诡异的光线。这是台风来临的前兆，
如同大自然在深深吸气，为一场盛大的宣泄做准备。但台风从不会因个人的悲伤而改变轨迹，
就像青春不会为谁的犹豫而停下脚步。傍晚的天空染上诡异的橘红，像熟过头的柿子。
林柚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发现后胎瘪瘪地贴在地上——气门芯不知被谁拔掉了。
“我载你吧。”周屿推着他那辆哐当作响的老式二八自行车出现，链条盒缺了一角，“顺路。
”其实并不顺路。林柚家在东边老城区，周屿家在西边新社区。但三年来，
每当她的自行车出问题，他总会这么说，仿佛这座城市突然多了一条通往她家的秘密路径。
青春就是这样，总会有人为你开辟意想不到的通途。自行车碾过被烈日晒得发软的柏油路，
夏末的风裹挟着海水的咸腥。林柚小心抓着后座金属架，与周屿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这个距离刚好能听见他轻微的喘息，能看见他校服后背被汗水浸出的深色印记。
“你打算报考哪里？”上坡时周屿突然问道，喘息混在链条咯吱声里。“南京大学。
”林柚轻声回答，“大气科学专业。”前面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
周屿的模考成绩只够本地的普通二本，这是全班都知道的事实。
坡顶有位卖冰棍的老太太正在收摊，泡沫箱里冒出的白气，像是天空呼出的最后一口暑热。
“挺好的。”他用力蹬了下踏板，手臂青筋因用力凸起，“以后你就能精准预测台风路径了，
比气象台还厉害。”林柚望着他汗湿的后背，校服上深蓝色的汗渍像一幅神秘地图。
她想起笔记本里夹着的那张边缘磨损的字条，上面记录着三年前某个台风天，
这个男孩如何在狂风暴雨中帮她找回被吹飞的作业本。那天雨势滂沱，他全身湿透，
却把外套紧紧裹在她的作业本上，自己的数学卷子早已烂成纸浆。有些守护，
从来不需要华丽的言辞。有些心事，就像台风来临前的低气压，闷得人喘不过气。
家里的气氛比往常更加凝重。母亲紧盯着电视上的台风路径图，手指无意识绞着围裙边缘，
绞出密密麻麻的褶皱。屏幕上的螺旋云系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视着这座沿海小城。“柚柚，
明天请假别去学校了。我右眼皮跳得厉害。”“妈，‘桦加沙’后天才会登陆，
气象台是这么说的。”“提前准备总是好的！七年前的‘白鹿’也说后天登陆，结果呢？
”母亲起身关窗，仿佛台风已经迫在眉睫。林柚知道，
父亲的事故是这个家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七年来，
她们的生活就像处在台风眼中——表面平静，四周却是盘旋不止的风暴。深夜，
林柚被远雷惊醒。远处传来海浪拍岸的闷响，如同大自然的心跳。手机屏幕亮起，
是周屿发来的消息：看雷达回波，‘桦加沙’移动速度加快了，螺旋结构比预测的更紧密。
云系开始卷绕，像个巨大的陀螺。窗外，第一批雨点开始敲打玻璃。
台风从不完全按照预测的轨迹行进，就像青春总是充满意外。第二天清晨，
台风预警已升级为黄色。天空呈现出浑浊的灰黄，像被弄脏的棉花。风开始显现出具体形态，
时而急促如鼓点，时而绵长如叹息。林柚醒来时，发现母亲因发烧卧床。
家里储存的食物和药品所剩无几，她决定冒险出门采购。街道上满是忙碌人群，
超市货架空了一半。林柚挤在人群中，勉强抢到几包泡面和退烧药。结账时，
她发现钱包不翼而飞。“我帮你。”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周屿已经掏出皱巴巴的钞票递给收银员，他的购物篮里只有面包和矿泉水。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家那边停电了，来这边买充电宝。”他提起自己的购物袋，
塑料袋破了个洞，“走吧，我送你回去。”外面的风势明显增强，行道树被吹得东倒西歪，
枝叶像绿色的雨点砸向地面。两人顶着风艰难前行，周屿的塑料袋突然破裂，物品散落一地。
他蹲下去捡，头发被吹得凌乱不堪。“真是‘桦加沙’不发威，你当它是病猫啊。
”周屿苦笑着脱下外套包裹物品，露出晒得黝黑的手臂。
这句玩笑话里透着对自然的敬畏——我们总是低估大自然的力量，直到它展现出真正的威力。
林柚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侧脸，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掏出那本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
纸张被雨水晕出深浅不一的蓝色，像微观的海洋图景。“你看，
这是我对‘桦加沙’路径的预测。基于过去二十年的气象数据建立的模型。
”“和气象台的预测不同？”周屿凑近细看，呼吸轻轻扫过她的耳廓。
“我认为它会更偏西五十公里，直接从我们这里登陆。海水温度比常年高了1.2度，
这会加强它的强度。”林柚的笔尖点在图表上，“人类活动导致的气候变暖，
正在使台风变得越来越强烈。”周屿表情变得严肃：“那风暴潮会比预期高很多，
我爸说旧防波堤今年还没加固。”两人对视一眼，
不约而同地望向沿海低洼地带的方向——那里有周屿家经营多年的渔船和修船厂。
远处的海平面已经呈现不祥的暗灰，海浪像饥饿的舌头，一遍遍舔舐着海岸线。
“我得去帮我爸固定船坞。”周屿转身就要跑。林柚拉住他：“现在去海边太危险！
潮水已经开始上涨了！”“那是我爸一辈子的心血！
去年修船厂刚贷款买了新设备...”他的声音被风吹散。在自然面前，
人类的心血如此脆弱，但我们依然固执地守护。雨幕中，十八岁的抉择来得猝不及防。
林柚看着眼前这个男孩，想起七年前父亲也是在这样的天气出门检查渔船，再未归来。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笔记本，封皮上的“台风”二字被雨水浸透。“我跟你一起去。
”通往海边的道路已被警戒线封锁。警察用喇叭喊话，劝返所有试图前往海岸的人。
但总有人逆流而上，不是因为不惧危险，而是因为有比安全更重要的东西需要守护。
周屿和林柚绕道一条偏僻小路，路边龙眼树的果子砸在地上，爆出甜腻汁液。
狂风几乎让人站立不稳，雨水像子弹般打在脸上。修船厂一片混乱。
周父和工人们正试图加固主厂房的门窗，几艘待修的渔船在浪中剧烈摇晃，
缆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你怎么来了！”周父又惊又怒，脸上的雨水像泪水一样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