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浓稠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被一只骨节分明、我曾无比迷恋的手，
稳稳端着，递到我的唇边。萧衍，我的夫君，此刻眼底是淬了毒的寒意，
比这数九寒天的冰棱还要冷上三分。“毒妇，”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平直得吓人，
“喝了它。这是你欠瑶瑶的。”瑶瑶，柳瑶。他半月前带回来的那个外室，
一个柔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却能在无声无息间夺走我所有希望的女人。此刻，
她正躺在隔壁房间，据说是因为“意外”冲撞了我而流产，失去了他们刚刚成形的孩子。
冲撞？我连她院门朝哪开都不清楚。周围的仆妇皆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我看着那碗深褐色的液体，
看着萧衍那双曾经盛满少年意气、如今只剩下厌弃与不耐的眼睛，忽然就笑了出来，
眼泪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滑落，滚烫得吓人。“真好……”我声音带着笑，又夹着哽咽，
断断续续，“萧衍……真好……其实，你欠我的……更多。”他眉头狠狠一拧，耐心告罄，
捏住我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将那碗红花尽数灌入我喉中。辛辣、苦涩、灼痛感瞬间席卷了口腔，
窜入五脏六腑。我被呛得猛烈咳嗽，身子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扔上岸的虾。他松开手，
漠然转身，衣袂划决绝的弧度，没有再看我一眼。药效发作得极快，小腹传来撕裂般的坠痛，
一股温热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出，浸湿了裙裾。比这更痛的，是那颗早已千疮百孔，
如今彻底死寂下去的心。意识模糊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杏花微雨的春日，
他也是这样闯进我的生命，带着一身的光芒，莽撞地撞掉了我的书篮，
然后手忙脚乱地帮我捡拾，抬头时，耳根泛着红，眼神亮得惊人。“姑娘，在下萧衍，
不知……不知可否告知芳名？”那时，他是国公府最耀眼的小公爷，
我是太傅府不谙世事的嫡女。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曾是京城最津津乐道的一桩美谈。
可后来呢？父亲卷入朝堂风波，家族倾颓，我成了罪臣之女，虽因嫁入国公府得以保全性命，
却也从云端跌落泥沼。婆婆嫌我不再是助力，日日刁难；妯娌笑我无所出，明枪暗箭；而他，
萧衍，曾经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君，渐渐不再踏入我的房门，
直到带回那个唱曲儿声音能拧出水的柳瑶。他说我变了，变得木讷、无趣、阴沉。
可他不知道，我曾也是个会对着海棠花落泪，会偷偷给他绣并蒂莲帕子的鲜活少女。
是这吃人的国公府，是他日复一日的冷落，磨平了我所有的棱角与生气。现在，
连最后一点微末的指望，也没了。那碗红花，
不仅杀死了我腹中那个无人知晓、连我自己都是刚刚察觉存在不久的小生命，
也彻底杀死了那个曾经名为“沈知微”的自己。痛到极致，陷入无边黑暗。---再次醒来，
是被压低了的啜泣声吵醒的。是我的陪嫁丫鬟，春桃。她眼睛肿得像核桃，见我睁眼，
又是惊喜又是悲痛：“小姐，您醒了！您吓死奴婢了……”我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声音嘶哑：“水……”春桃连忙喂我喝了些温水，看着我一如死灰的脸，
眼泪又掉了下来：“小姐，您别吓我……小公爷他……他太不是东西了！
柳姨娘那边根本就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她却一口咬定是您推的……小公爷他竟然就信了！
”我闭上眼，连嘲讽的力气都没有。信或不信，重要吗？他不过是需要一个借口，
来处置我这个早已碍眼的“糟糠”罢了。“春桃，”我轻轻开口，打断她的泣诉，
“收拾东西吧。”春桃一愣：“小姐？”“我们离开这里。”我睁开眼，
看着头顶绣着繁复花纹的帐幔，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再待下去，
我会死的。”休书，是在我能下床走动的那日送来的。理由是无子、善妒，谋害子嗣。
很周全，保全了国公府和他萧衍的脸面。我接过来，看也没看，直接揣进了怀里。收拾的，
只有我从沈家带来的嫁妆，不多，但足够我离开后维系一段时日的生活。离开国公府那日，
天色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没有一个人来送。我穿着半旧的衣裳，带着春桃，
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从侧门走了出去。脚步虚浮，却一步未曾回头。春桃撑着伞，
哽咽着：“小姐，我们去哪儿？”去哪儿？京城虽大，却已无我沈知微的立锥之地。
娘家早已败落，族人避之不及。“先找个客栈住下。”我声音平静，“然后，离开京城。
”马车辘辘，驶离了这座承载了我所有年少绮梦与成年痛苦的牢笼。我掀开车帘一角，
最后看了一眼那巍峨的国公府门楣。萧衍，但愿此生，永不复见。---江南的冬天，
没有京城的凛冽，却有一种浸入骨髓的湿冷。我在扬州城郊赁了一个小院，
带着春桃安顿下来。手中的银钱不多，需得精打细算。
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傅嫡女、国公府奶奶，开始学着浆洗缝补，算计着柴米油盐。
粗糙的活计磨破了手指，清贫的生活削瘦了腰肢。春桃心疼得直掉眼泪，
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至少，这里的空气是自由的。偶尔，能从过往的行商口中，
听到一些来自京城的消息。听说萧衍在我离开后不久，就将柳瑶扶了正。听说他官运亨通，
深得圣心，袭了国公的爵位，权势更胜往昔。听说他们夫妻恩爱，成了京城新的佳话。
每每此时，我只是淡淡一笑，继续低头绣着手里的帕子。那些曾经的痛彻心扉，
在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里，渐渐沉淀，结痂，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不碰，便不疼。我以为，
我的一生，大概就会这样，在这江南的烟雨中了此残生。直到遇见谢停舟。那是一个春日，
我接了绣庄的活儿，去送绣品。回来的路上，天色骤变，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抱着装绣品的篮子，狼狈地躲到一处屋檐下。雨幕连天，街上行人匆匆。
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下，车帘掀起，一个穿着青色直裰的男子探出身，看了看天色，
目光扫过蜷缩在屋檐下的我。他撑着伞下了马车，步履从容，走到我面前。“这位夫人，
雨势甚急，若不嫌弃，可送夫人一程。”他的声音温和清润，如同这江南的雨，不疾不徐。
我抬起头。那是一张极为俊雅的面容，眉眼疏朗，气质沉静，
不同于萧衍那种锐利逼人的俊美，他更像一块温润的玉，让人心生安定。我犹豫了一下，
身上的衣服已快湿透，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最终还是低声道了谢，上了马车。
车内空间不大，却布置得雅致，散发着淡淡的书墨香。他并未多问什么，
只递给我一块干净的布巾：“擦擦吧，莫着了凉。”一路无话。到了我居住的小院外，
我再次道谢下车。他微微颔首，马车便缓缓驶离。我站在门口，看着那马车消失在雨幕中，
心中竟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原以为只是萍水相逢，再无交集。几日后，
我去集市上售卖自己种的菜蔬，竟又遇见了他。他似乎是随友人出来闲逛，
站在一个书画摊前，目光落在我满是泥泞的菜篮上，又移到我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上，
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平和的笑意。“夫人，又见面了。”后来，
这样的“偶遇”渐渐多了起来。我知道了他叫谢停舟，是江南颇有名气的商人，
经营着丝绸和茶叶生意，家资丰厚，却无一般商贾的铜臭气，反而喜好读书，
待人接物极有涵养。他也知道了我的“身份”——一个丧夫、无子、前来江南投亲不着，
只能靠自己双手勉强糊口的可怜寡妇。我隐瞒了过往，并非刻意欺骗，
只是那段记忆太过沉重，不愿再提。谢停舟从未追问，只是在我每次去送绣品或卖菜时，
会“恰好”路过，帮衬一二；会在年节时，派人送来些米面粮油，
说是铺子里多的；会在我生病时，请来郎中，留下药方和银钱。他的帮助，总是恰到好处，
不露痕迹，最大限度地保全了我的自尊。春桃悄悄对我说：“小姐，谢老爷……是个好人。
”我知道。我的心不是铁石，在这漫长的、孤寂的岁月里，这样一份温和的、持久的关怀，
如同细流，一点点浸润着我干涸的心田。可曾经的伤害太深，我像一只惊弓之鸟，
不敢再轻易触碰感情。直到那日，几个地痞流氓见我独居，试图上门勒索调戏。
是谢停舟及时出现，他身边带着的护卫轻易制服了那些人。他站在我身前，
背影并不算十分魁梧，却莫名让我觉得，可以依靠。他回头看我，
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后怕。“知微，”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搬去我那里吧，
让我照顾你。我不想再看到你受到任何伤害。”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是一片真诚的海洋。
沉默了许久，久到他眼中希冀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时，我轻轻点了点头。“好。
”---嫁与谢停舟，是两年后的事情。他说，不愿委屈我，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我们的婚礼并不盛大，却足够郑重。他尊重我的过去，体谅我的心情，
将一切操办得温馨而又妥帖。新婚之夜，他握着我的手，温声道：“知微，过去种种，
譬如昨日死。从今往后，你只是我的妻，我会护你一世安稳。”我靠在他怀里，泪湿衣襟。
这一次，眼泪是热的。谢停舟的确做到了他的承诺。他待我极好，事无巨细，体贴入微。
他欣赏我的绣工，鼓励我重拾画笔，甚至将名下的一间绣庄交给我打理。
在他的呵护与支持下，我渐渐从过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脸上有了真切的笑容，
眸中重新焕发出光彩。我成了谢夫人，扬州城富商谢停舟的妻。无人知我过往，
无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们琴瑟和鸣，成了旁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婚后第三年，
我再次有了身孕。谢停舟欣喜若狂，将我捧在手心里，连走路都怕我磕着碰着。我以为，
幸福终于眷顾了我。那些前尘旧事，早已被江南的暖风吹散，埋葬在了时光里。
直到——萧衍的出现。他如同一个噩梦，毫无预兆地，再次闯入了我的生活。
那日本是我与停舟启程北上，去探望他一位久居北地的族中长辈，顺便巡视那边生意。
马车行至一处山林官道，却被一队黑衣侍卫拦了下来。车帘被粗暴地掀开。
一张镌刻入骨髓的容颜，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十年光阴，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反而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增添了上位者的威严与冷厉。眉眼依旧俊朗，
只是那双看向我的眼睛，此刻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
以及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疯狂的戾气。萧衍。他竟然会在这里出现！而且看这阵仗，
身份显然比十年前更为显赫。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手脚冰凉。“沈、知、微？
”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我的名字，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我身上，“果然是你！
你竟然没死？！”我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
身体微微向身旁的谢停舟靠拢。这个细微的动作，显然更加激怒了他。
他的目光猛地扫向我的肚子，瞳孔骤缩，里面的风暴瞬间凝聚成毁灭性的气息。然后，
他看到了我与谢停舟交握的手。“好啊！真是好得很！”他冷笑起来，声音寒得能冻结空气，
“我说怎么遍寻不着，原来是跟了别的野男人，连野种都怀上了！”“放肆！
”谢停舟将我护在身后，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起来，“阁下何人？光天化日，
拦住我等去路，口出恶言，是何道理？”萧衍根本不屑看他，他的目光只死死锁着我，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看所有物的审视与愤怒：“道理？跟本王讲道理？沈知微，
你告诉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我是谁！”本王？他竟已封王？我的心猛地一沉。
谢停舟显然也听到了这个称谓，眉头微蹙，却并未退缩，
依旧挡在我身前：“无论阁下是何身份，都需讲一个‘理’字。内子与阁下若有旧怨，
不妨明言。若无，还请让开道路。”“内子？”萧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上前一步，
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他死死盯着我，“沈知微，你告诉他，你是谁的女人？
你的夫君，是谁？！”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恐惧与恶心，
从谢停舟身后走出来，迎上他那双癫狂的眼睛。十年了。整整十年。
那些午夜梦回时的痛苦与绝望，那碗红花的刺骨冰冷，那失去孩子时的无边黑暗，在这一刻，
尽数化为冰冷的勇气。“摄政王，”我清晰地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如果我没记错，十年前，你亲手写下了休书。从那时起，我沈知微与你，便已恩断义绝，
再无瓜葛。”“休书？”萧衍嗤笑一声，眼神阴鸷，“那不作数！只要本王不认，
你就永远是我萧衍的女人！谁允许你另嫁他人？谁允许你怀上别人的孽种？！
”他语气中的蛮横与理所当然，令人发指。“萧衍！”我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十年积压的怨恨，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你以为你是谁？天王老子吗？
休书是你亲手所写，是你为了你那心爱的柳瑶，亲自将我逐出家门！
是你亲手灌我喝下那碗红花，杀了我的孩子！”我指着自己隆起的小腹，
眼泪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你现在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指责我另嫁？指责我有了新的孩子？这个孩子，是我夫君的，是堂堂正正的谢家血脉！
不是孽种！”“你的孩子？”萧衍像是被什么刺痛了，猛地伸手，想要来抓我的手腕，
动作快如闪电。谢停舟立刻格挡。但萧衍身后的侍卫动作更快，瞬间拔出佩刀，
架在了谢停舟的脖颈上。“停舟！”我失声惊呼。萧衍的手，已经抓住了我的左臂。
他用力一扯，想将我拉过去。绸缎的衣袖，因这粗暴的动作，被扯得向上滑落一截。
一截空荡荡的，光秃秃的小臂，暴露在了空气之中。手腕往下，什么都没有。时间，
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萧衍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癫狂，都凝固了。
他脸上的表情，从极致的凶狠，到瞬间的茫然，再到不敢置信的惊骇。他的目光，
死死地钉在那截空荡荡的袖管上，像是看到了这世间最恐怖、最无法理解的东西。
抓着我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开，指尖甚至开始微微颤抖。“……你的手？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破碎的沙哑，“你的手呢？”我缓缓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