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识在窒息的边缘摇摇欲坠,每一次向上挣扎都被更汹涌的浪头拍回深处。
指甲在光滑的鹅卵石上徒劳地抓挠,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白痕,随即就被浑浊的水流冲刷干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鼻腔里灌满的河水带着河床深处的腐殖味,混杂着上游工厂排出的化学药剂气息,在舌头上漾开一种令人作呕的苦涩。
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张院长在暴雨天把他从排水沟里抱回来,用温热的姜汤给他擦身体时的味道。
那时福利院的铁皮屋顶被雨点砸得咚咚作响,院长妈妈的手心却总是暖烘烘的,她把薄荷糖塞进他冻得发紫的嘴唇,说:“齐天干啥都这么犟,长大了可别钻牛角尖。”
薄荷糖在舌尖融化的清凉感,此刻竟与喉间灼烧的痛感奇异地重叠。
他看见记忆里的张院长正站在办公室窗前,手里攥着那件打了补丁的蓝布衫 —— 那是他被高年级孩子撕破后藏在床底的。
老风扇在墙角吱呀转动,把院长鬓角的白发吹得微微颤动,阳光透过积灰的玻璃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外面的世界啊,” 她当时用顶针轻轻敲着桌面,“就像这江水,看着平静,底下全是石头。”
那时他正盯着院长抽屉里的水果糖出神,根本没注意到她眼角的红血丝。
高中教室后排的风扇还在慢悠悠转着,扬起讲台上粉笔灰的味道。
齐天的视线穿过模糊的水汽,落在第三排那个扎着高马尾的背影上。
夏语薇发间总会飘来淡淡的栀子花香。
那香味不像售卖的香水那般浓烈,倒像是清晨带着露水的栀子花被揉碎在棉布裙角,混着她指尖的铅笔屑气息,在闷热的教室后排漾开一片清浅的凉。
他的笔记本里藏着十几张偷偷画的速写,铅笔线条勾勒出她低头演算的侧影,却始终没勇气加上她转过来时会弯成月牙的眼睛。
毕业典礼那天,他攥着写了整夜的情书躲在香樟树下,看着夏语薇被几个同学簇拥着走上大巴,信封最后被揉成纸团丢进了垃圾桶,混着没吃完的冰棍纸一起发出窸窣的声响。
江州大学的香樟树比高中校园里的更粗壮,浓密的枝叶在初秋的阳光下筛出斑驳的光点。
沈芊芊就是踩着这些光点朝他走来的,白色连衣裙下摆随着脚步轻轻摆动,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新生报到处往这边走哦。”
她的声音带着汽水冒泡般的清甜,递过来的矿泉水瓶上还凝着水珠,在他手心里洇开一小片凉意。
那天他抱着沉重的被褥站在宿舍楼前,看着她帮中暑的学妹找校医,帮迷路的家长拎行李,阳光穿过她发梢时,连漂浮的尘埃都变成了金色。
他开始刻意制造 “偶遇”:每天提前半小时去图书馆占她常坐的靠窗位置,在食堂排队时悄悄记下她爱吃的糖醋里脊,甚至跟着社团招新海报报了完全不懂的茶艺社。
第一次鼓起勇气约她看电影,紧张得把可乐洒在衬衫上,沈芊芊却笑着递来纸巾:“我爸也总这样毛手毛脚。”
那笑容让他恍惚了很久,首到散场时看见商场门口停着的黑色宾利,才想起她随口提过父亲是做地产的。
后来他在酒吧打工时,听见沈芊芊的朋友在卡座里说笑。
“芊芊你真有耐心,陪那穷小子演了半年戏。”
“看他那认真样挺好玩的,就当行善积德了呗。”
碎冰撞击玻璃杯的脆响像针一样扎进耳朵,他端着托盘的手突然一抖,威士忌泼在昂贵的西装裤上,换来客人的怒骂和经理的白眼。
那天晚上他沿着江边走了很久,江风把衬衫吹得猎猎作响,口袋里还揣着准备送给沈芊芊的廉价手链 —— 那是他攒了半个月小费买的。
意识在窒息中掀起更大的波澜,二十年来的画面像被打碎的玻璃,在黑暗中折射出刺目的光。
福利院冬夜里冻裂的水管,高中时被同学嘲笑的旧球鞋,大学宿舍里永远泡着速食面的泡面桶,还有沈芊芊最后那句话:“你那点可怜的真心,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这些碎片在浑浊的江水中旋转、碰撞,最后都化作尖锐的冰棱,狠狠扎进他逐渐冰冷的心脏。
为什么?
他明明每个周末都去福利院帮张院长干活,明明在酒吧被客人刁难也从没还过嘴,明明对着沈芊芊的照片发誓要努力挣钱给她幸福…… 肺部的灼痛感越来越强烈,像有团火在里面疯狂燃烧,连带着西肢百骸都开始抽搐。
他想起张院长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要好好活着啊”,可他连这点都做不到。
随后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彻底没了气息。
齐天灵魂消散时,一道绿光突然从河床深处迸发出来。
起初只是微弱的荧荧光点,随即像被点燃的星火般迅速蔓延,织成一张通透的绿网将他完全包裹。
齐天突然感觉到水流的阻力骤然消失,窒息感奇迹般地褪去,一种温润的能量顺着毛孔渗入西肢,像浸泡在初春的温泉里,连骨头缝都透着暖意。
“啧啧,这身板可真够弱的。”
苍老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几分戏谑又藏着悲悯,“不过这股子不甘的劲头,倒有我年轻时的影子。”
绿光中浮现出模糊的虚影,像是个盘膝而坐的老者,周身环绕着流动的灵气。
齐天感觉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重组,原本瘦弱的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淤塞的经脉被灵气冲刷得豁然开朗。
那些曾经让他自卑的疤痕在绿光中渐渐淡去,干瘪的肌肉线条开始变得饱满流畅。
“吾乃吞天老祖,在这江底不知道多少年。”
老者的声音带着悠长的回响,“你虽出身微末,却心性纯良,更重要的是 —— 你有改变命运的执念了,相逢既是缘,那便赐你一场造化吧。”
无数金色的符文从绿光中飘出,像有生命般钻进齐天的眉心,瞬间涌入的庞杂信息让他头痛欲裂,却又无比地清晰。
灵气丝线在他体内愈发活跃,如同千万条游龙在经脉中奔腾。
原本冰冷的血液开始沸腾,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让更多的氧气输送到全身。
当最后一缕灵气融入丹田,绿光缓缓收敛,老者的虚影也变得越来越淡:“去吧,莫要辜负这份机缘。”
齐天猛地睁开眼睛,清澈的江水中,他看见自己的倒影 —— 原本黯淡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苍白的脸上泛起健康的红晕,浑身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下意识地挥动手臂,水流竟自动向两侧分开,带着他缓缓向上浮去。
水面上的星光越来越亮,像无数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当口鼻终于露出水面,贪婪地吸入第一口带着湿气的空气时,齐天握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传来清晰的痛感,却让他笑得无比灿烂。
这一次,他不会再任人摆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