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暖光站在“暖光阁”的青石板台阶上,第三次确认自己没走错。
木质招牌上的“暖光阁”三个字是烫金的篆体,边角被雨水泡得发乌,笔画间嵌着层薄薄的铜绿——奶奶说这招牌比她岁数还大,当年寒家老爷子靠修复官窑瓷器在这条街立足时,就挂着它。
街面比她想象中更窄,两侧的铺子挤得像挨挨挤挤的书脊。
左手边“老通宝”的玻璃柜里,几件青花花瓶反射着天光,瓶身上的缠枝纹被摊主用抹布擦得发亮;右手边“博古斋”的老板正蹲在门槛上,对着块巴掌大的玉佩跟买家讨价还价,“打眼捡漏开门”之类的词像珠子似的滚出来,寒暖光在姑姑家的古董鉴宝节目里听过,此刻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倒比雨声还脆。
“发什么呆?
进来歇脚。”
奶奶的声音从门内飘出来,带着点沙哑的暖意。
暖光阁里比街面更暗,迎面是个半人高的柜台,摆着些缺了口的瓷碗、断了链的银锁,都用红绳系着小卡片,写着“待修”。
柜台后墙上挂着幅没完成的画,画的是件青花瓷瓶,颜料还没干透,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冷光。
“你爸的东西,我都给你收在西厢房了。”
奶奶用围裙擦着手从里屋出来,鬓角的白发沾着点木屑——她刚在修复一张民国的梳妆台。
老人家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在她眼角的皱纹里跳,“别总想着那些糟心事,拾光里的日子慢,住久了就忘了。”
寒暖光没应声。
她知道奶奶说的“糟心事”是什么。
七岁那年的雨夜,她在姑姑家的客厅里看动画片,突然听见姑姑尖叫着捂住嘴,电视里正在播本地新闻,画面里扭曲的轿车她认得,是爸爸常开的那辆。
后来警察来了,说雨太大,路太滑,是意外。
可意外为什么会让爸爸书房里那只青花笔洗摔得粉碎?
为什么妈妈前一天刚给她织的毛衣,会出现在离车祸现场三里地的草丛里?
西厢房比她想象中整洁。
一个掉漆的樟木箱摆在墙角,上面放着个铁盒,是爸爸的遗物。
寒暖光蹲下来,指尖抚过铁盒上的锁——是把老式铜锁,钥匙孔里积着灰,像只紧闭的眼睛。
她从裤袋里摸出姑姑给的钥匙,咔嗒一声,锁开了。
里面是几件旧警服、一个磨得发亮的笔记本,还有个巴掌大的铜疙瘩。
寒暖光把铜疙瘩捏在手里,铁锈硌得指腹发疼。
借着从窗棂漏进来的天光,她看清那是枚火漆章,章面刻着缠枝纹,纹路里嵌着黑泥,像谁用它在泥地上盖过无数次。
指尖突然一麻。
她猛地想起七岁那个下午,阳光透过爸爸书房的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阴影。
爸爸坐在书桌前,手里就捏着个类似的铜疙瘩,对着光照来照去。
“暖暖看,”他举起来给她看,章面上的缠枝纹在阳光下像活过来似的,“这是抓坏人的钥匙。”
当时她不懂,只觉得爸爸的手指被铜疙瘩映得发绿,像刚从田里回来的农夫。
“叮铃——”门口的风铃突然响了,带着阵急促的自行车刹车声。
寒暖光把火漆章塞进裤袋,起身时撞翻了樟木箱上的相框,玻璃碎在地上,映出她自己的脸——十二岁的姑娘,眉眼像妈妈,眼神却像爸爸,总带着点不肯罢休的执拗。
“寒暖光!
你果然在这儿!”
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男生单脚支着自行车,书包甩在肩上,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脑门上。
他冲进来时带起阵风,吹得柜台后的铜铃铛叮当作响,裤袋里露出半截红绸子,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是颜故。
寒暖光跟他是小学同学,后来颜故随父母搬去了市区, last见还是在爸爸的葬礼上。
这几年他蹿高了不少,肩膀宽了,说话时下巴微微扬着,像只刚长出翎羽的小孔雀。
“你怎么来了?”
寒暖光弯腰捡玻璃碎片,指尖被划破了点皮,血珠渗出来,她下意识地用拇指按了按——这是她在法医纪录片里学的,按压止血时能更清楚地观察伤口形态。
“我爸让我送点文件给你奶奶。”
颜故从书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随手放在柜台上,目光扫过西厢房门口的铁盒,“听说你搬来拾光里了?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他说话时,裤袋里的红绸子又晃了晃。
寒暖光瞥了一眼,认出那是警官证的穗子。
颜故的爸爸是市刑侦支队的队长,爷爷是副局长,全家都是警察,他从小就把“我长大要当刑警”挂在嘴边,去年据说还跟着他爸破了个偷车案,得意了整整一个暑假。
“你那证还带在身上?”
寒暖光挑眉。
颜故立刻挺了挺胸,手往裤袋里一按,像是怕被抢似的:“我爸给的‘见习执行证’,特许的!
在拾光里,我亮证比谁都管用。”
他突然凑近,压低声音,“上周‘老通宝’的老板想坑游客,我掏证一吓,他立马把钱退了。”
寒暖光没接话。
她记得爸爸生前总说,颜叔叔家的小子太冲,像头没拴住的小马,得磨磨性子。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斧头劈在木头上的声音。
颜故吓了一跳:“什么动静?”
寒暖光走到门口,看见院墙下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穿黑冲锋衣的男生。
他背对着这边,手里举着把斧头,正往木墩上劈柴。
冲锋衣洗得发亮,袖口磨出了毛边,后颈露出一小片皮肤,沾着点木屑。
“那是寒莫怀。”
奶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寒暖光身后,往灶膛里添了根柴,“你爸捡回来的孩子,住后院。”
寒莫怀像是没听见这边的动静,斧头起起落落,动作稳得像台机器。
劈到第五下时,他似乎察觉到有人看,动作顿了顿,却没回头。
“捡回来的?”
颜故探头探脑,“他跟你家一个姓?”
“你爸没跟你说过?”
奶奶的声音低了些,“七年前,你寒叔叔在河边救的他,当时才这么点大。”
老人家比划着膝盖的高度,“问什么都不说,就记得自己叫莫怀,你叔叔干脆让他跟着姓寒。”
寒暖光望着那个黑色的背影,突然想起爸爸葬礼那天,这孩子就站在角落,穿着件不合身的黑衣服,手里攥着朵白花,指甲掐得花瓣都皱了。
姑姑说,寒莫怀是爸爸生前最上心的孩子,总把他带在身边,教他认字,教他打拳。
“你爸走前,攥着这孩子的手说……”奶奶的声音有点哽咽,没再说下去,转身回了厨房。
寒暖光知道奶奶没说出口的话。
上个月她去姑姑家整理东西,在爸爸的旧手机里看到条没发出去的短信,是给一个备注“小莫”的号码:“看好暖暖。”
斧头又落下一声,这次劈得格外重,木柴裂开的声音在雨里荡开。
寒莫怀终于转过身,脸藏在槐树叶的阴影里,只能看清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他的目光扫过寒暖光,又落在颜故身上,没什么情绪,却让颜故下意识地闭了嘴。
“他……”颜故刚想再说点什么,突然被寒暖光拽了拽袖子。
寒暖光的指尖还捏着那枚火漆章,不知什么时候从裤袋里摸了出来。
此刻天光暗了些,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银辉落在章面上,那层铁锈竟泛出点暗红的光,像凝固的血。
她猛地抬头,看向柜台后墙上那幅没完成的青花瓷画。
画中瓷瓶的腹部,缠枝纹蜿蜒缠绕,竟和火漆章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风从敞开的门里溜进来,吹得那幅画轻轻晃了晃,颜料未干的地方晕开一小片水渍,像只突然睁开的眼睛,正盯着西厢房门口的铁盒,盯着寒暖光手里的火漆章,盯着这个刚被雨洗过的、藏着无数秘密的夜晚。
颜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觉得那幅画有点眼熟,却没多想。
他拍了拍寒暖光的肩膀:“发什么愣?
我请你去吃街尾的糖糕,那家的桂花糖糕,我爸说你小时候最爱吃。”
寒暖光没动,指尖的火漆章越来越凉。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很轻,却像斧头劈在木头上似的,敲碎了拾光里的宁静:“颜故,你见过我爸用这个吗?”
她举起那枚泛着暗红光的火漆章,月光落在她脸上,十二岁的姑娘,眼神突然像浸过冰水,冷得让人心头发紧。
老槐树下的斧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