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碰,更不敢扔。
那枚小小的黄纸三角,被遗弃在书房红木桌的角落,散发着冰冷而压抑的气息,无声地宣告着魏家的态度—他们冷眼旁观,甚至乐见其成。
书房死寂得可怕。
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随时会塌陷下来,将这栋耗费巨资打造的“安全屋”彻底压垮。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水腥与腐朽的阴冷,非但没有因为白天的到来而消散,反而像渗入骨髓的湿气,更加顽固地盘踞着。
周深瘫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双手深深插入发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魏凌风那淬了冰的鄙夷眼神,刻毒的指控,还有那句“乐见其成”,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窒息。
“清梧..魏家.”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带着被逼至绝境的沙哑,“为什么.都不肯放过我.”就在这时—滴答。”
一声清晰的水滴声,突兀地在死寂中响起。
周深猛地抬头,神经质地扫视天花板和墙壁。
没有漏水的痕迹。
声音似乎来自…书桌?
他的目光落在书桌中央那本摊开的《云笈杂录》上。
泛黄的书页上,那个狰狞的恶鬼图案和“噬魂夺运,以亲饲己”的朱砂小字,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而就在那行小字的上方,一滴浑浊的、带着淡淡铁锈腥味的水珠,正缓缓凝聚,然后,“滴答”,精准地砸落在“饲己”二字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像一滴血泪。
周深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几乎是弹跳起来,惊恐地后退,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水滴声越来越快,仿佛就像是要冲破铁笼的老虎,每一个“滴答”声,对于此刻周深的心脏都是一次冲击。
浑浊的水珠不断从虚空中渗出,滴落在书页上,迅速将那邪异的图文浸染得模糊一片。
同时,一股更浓烈的、仿佛来自深潭淤泥的腥腐气味,在密闭的书房里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出来!
我知道是你!”
周深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嘶吼,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清梧!
你出来啊!
你到底要怎么样?!”
回应他的,只有那持续不断、令人头皮发麻的“滴答”声,以及⋯温度骤降的空气。
书房的窗户明明关着,一股阴风却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尘埃,吹得书页哗啦作响,最终,那本《云笈杂录》竟被风卷着,“啪”地一声合上了。
风停。
水滴声也诡异地戛然而止。
书房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周深濒临崩溃的幻觉。
但书页上那片触目惊心的湿痕,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腥腐,还有那刺骨的寒意,都残酷地证明着“她”的存在与戏弄。
周深剧烈地喘息着,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冷汗浸透了衬衫。
他疲惫的目光扫过狼藉的书桌,最终,定格在那个微微掀开盖子的紫檀木小盒上。
盒子里,那块沁着诡异丝的羊脂白玉佩,在昏暗光线下,那丝血色仿佛比刚才⋯.更鲜亮、更活跃了一丝。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合着极度的恐惧和一丝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抓起盒子,“啪”地一声死死合上盖子,仿佛要将什么洪水猛兽锁在里面。
然后,他紧紧攥着盒子,像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攥着一个滚烫的罪恶之源,逃也似的冲出了这个让他窒息的书房。
他需要离开这里!
立刻!
马上!
周深没有叫司机,自己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灰蒙蒙的街道上疾驰。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却丝毫驱不散车厢内如影随形的阴冷。
他感觉自己像个游魂,无处可逃。
鬼使神差地,他的车停在了一条相对僻静、充满古旧气息的巷口。
巷子深处,有一家门脸不大的店铺,老旧的木制招牌上刻着几个朴拙的字——“故纸轩”。
这是一家专卖古籍和提供古籍修复的老店。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闪过:或许⋯.这里能找到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
摆脱那个符箓带来的监控?
或者…别的什么?
他停好车,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表情,试图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疲惫掩盖在惯常的温雅面具之下,推开了“故纸轩”沉重的木门。
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墨香、木头霉味和淡淡药草(也许是防虫的)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
店里光线不算明亮,高高的书架几乎顶到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各种线装书、卷轴,显得有些拥挤而神秘。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傅正伏在柜台后的一张长案上,小心翼翼地用细毛笔蘸着浆糊修补一本残破的古籍,神情专注。
听到***,他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清是周深,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周先生,您来了?
还是想找些地方志异类的书?”
周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正要开口,眼角的余光却被店铺深处一个侧影吸引。
在靠近里间、光线最昏暗的一个书架旁,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背对着门口,正踮着脚尖,试图够到书架顶层的一本厚册子。
她穿着素雅的棉麻长裙,身形纤细。
一头乌严的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白皙优美的后颈。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专注而柔和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身上有种沉静的书卷气,与这间堆满故纸的店铺奇异地融合。
周深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一种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暖意,仿佛穿透了他周身厚重的阴寒,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感。
但随即,一股更深沉的、源自他自身黑暗秘密的警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如同磁石对铁屑),让他迅速收回了目光。
“嗯,麻烦张老,还是想看看有没有关于⋯嗯⋯民俗禁忌,或者..安抚亡魂之类的古籍?”
周深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对着老师傅说道,仿佛被亡妻纠缠耗尽了心力。
“唉,周先生您还是.”张老叹了口气,同情地摇摇头,“那您自己先看看吧,这边几个书架有些相关的,我手上这本快补好了就来帮您。”
“好,多谢。”
周深点点头,装作不经意地走向与那女子相反方向的几个书架。
他的心跳有些快,不知是因为刚才瞥见的那抹身影带来的异样感觉,还是因为身处陌生环境的不安。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在一排排书脊上逡巡。
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道视线。
不是来自张老,也不是来自里间那个女子(她依然背对着他,专注于手中的书)。
这道视线冰冷、锐利,带着非人的审视,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窥视他内心最深处的黑暗。
周深猛地转头,看向视线的来源—店铺临街的那扇老旧的雕花木窗。
窗台上,蹲着一只黑猫。
猫的体型不大,通体漆黑,没有一丝杂毛,像一团凝固的夜色。
它的毛皮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泛着一种油亮而诡异的光泽。
最让人心悸的是它的眼睛—那是一双纯粹的、没有眼白的、如同两颗浸在寒潭深处的黑曜石般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冰冷地盯着他。
周深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魏家!
是魏家的东西!
这只黑猫,他曾经在魏家老宅附近见过!
它绝不是什么普通的野猫!
这是魏家用来监视他的灵物!
魏凌风才刚走,它就跟来了!
那枚“镇魂符”果然不仅仅是警告!
恐惧和愤怒瞬间攫住了周深。
他被监视了!
无时无刻!
无论是在那栋阴森的豪宅,还是在这个看似安全的角落!
魏家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困住,看着他被怨灵一点点折磨!
黑猫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恐惧和敌意,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近乎无声的“咕噜”,尾巴尖极其缓慢地、带着威胁意味地左右摆动了一下。
那双纯黑的眼睛,冰冷依旧,仿佛在无声地嘲弄:你无处可逃。
周深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克制住冲过去将它赶走的冲动。
他知道,激怒这东西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假装专注于书架上的书,但后背却像被那两道冰冷的视线刺穿,僵硬无比。
他能感觉到,那只黑猫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始终黏在他身上。
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他窒息。
他匆匆在书架上随手抽了两本看起来沾点边的旧日书—《乡野异闻录》、《岁时祭仪考》,甚至顾不上细看内容,就快步走向柜台。
“张老,就这两本,麻烦结账。”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好嘞。”
张老放下手中的活计,接过书,熟练地用牛皮纸包好。
就在周深付钱、接过书,转身准备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监视时,里间那个一首背对着他的年轻女子,似乎终于够到了想要的书,捧着一本厚重的《淮阴地方志•精怪篇》,转过身来。
周深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拥挤的书店里,有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交汇。
那是一双非常清澈的眼睛,像雨后的天空,干净、透亮,带着一丝对知识的专注和好奇。
但在那清澈之下,周深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讶异?
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仿佛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也许是那萦绕不去的阴气,也许是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惶,许是他过于苍白的脸色。
女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些唐突,微微颔首,便抱着书走向了张老那边,轻声询问着什么。
周深不敢再看,也来不及细究那眼神的含义。
黑猫那冰冷的注视如同芒刺在背。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推开门冲了出去,甚至顾不上和老师傅道别。
坐进车里,锁上车门,周深才感到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他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
后视镜里,“故纸轩”的招牌下,那只纯黑如墨的猫,依旧蹲在窗台上,纯黑的眼睛透过玻璃,冰冷地追随着他远去的车影,首到拐角消失。
回到那栋冰冷的豪宅,天色己近黄昏。
宅邸在暮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张开黑洞洞的入口。
周深疲意不堪,身心俱疲。
他将那两本没用的旧书随手扔在玄关的柜子上,径首走向餐厅。
忠伯己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晚餐。
他毫无胃口,机械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热的汤,送到嘴边。
就在汤即将入口的瞬间—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味猛地冲入鼻腔!
那绝不是汤的味道!
那是.那是寒潭深处,浸泡了尸体的淤泥和腐烂水草的气味!
周深的手猛地一抖,勺子“当啷”一声掉在精致的骨瓷碗里,溅起几滴汤汁。
他惊恐地看向碗中—清亮的鸡汤,漂浮着几颗枸杞和菌菇,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却真实无比地萦绕在他口鼻之间!
幻觉?
不!
这感觉太真实了!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推开椅子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扶着冰冷的洗手台,看着镜中自己惨白如鬼的脸,眼神涣散而绝望。
魏清梧的报复,己经不仅仅停留在视觉和触觉了。
她开始侵蚀他的感官,扭曲他的认知!
下一步会是什么?
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书房,他只想把自己灌醉,换取片刻的麻木。
他拉开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放着一瓶未开封的烈酒。
就在他拿出酒瓶时,他的手指无意中触碰到了那枚被他扔在角落的、冰冷的魏家“镇魂符”。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既然魏家想“乐见其成”,既然这符箓是用来“镇魂”的..如果它“失效”了呢?
如果魏清梧的怨灵因为失去这符箓的“压制”(他内心冷笑),变得更加狂暴,甚至..惊动了魏家,让他们不得不亲自出手呢?
这是不是一种转机?
或者至少,能把这潭水搅得更浑?
周深眼中闪过一丝扭曲的光芒。
他拿起那枚冰冷的符箓,走到窗边。
窗外夜色浓重。
他拧开酒瓶,毫不犹豫地将烈酒倾倒而出!
清冽的酒液哗啦啦淋在黄色的符箓上,瞬间浸透了纸面,朱砂的纹路在酒液中晕染开来,变得模糊不清。
浓烈的酒气暂时盖过了那无处不在的腥腐。
他随手将湿透、变得软塌塌的符箓扔在窗台上,像一个丢弃的垃圾。
看吧,魏凌风,”周深对着窗外浓稠的黑暗,低声自语,带着一丝病态的期待和破釜沉舟的狠厉,“如你所愿⋯.没有歪门邪道干扰了。
看看你的好姐姐,会怎么‘招待我?”
他转身,抓起酒瓶,对着瓶口狠狠灌了一大口。
灼热的液体滚入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感,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冰冷。
他瘫坐回椅子,等待着。
等待着更深的黑暗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狂风暴雨般的恐怖袭击并未立刻到来。
书房里异常地安静。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以及•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
这反常的寂静,反而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不安。
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周深紧绷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放松。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酒精带来的麻痹感渐渐消退,恐惧重新占据上风。
他握着酒瓶的手心全是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
“喵呜——”一声凄厉、尖锐得不似猫叫的声音,骤然划破了死寂!
仿佛就在窗外!
周深悚然一惊,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冲到窗边!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
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弱灯光,他看到窗台上,那只被他用酒淋湿后丟弃的、软塌塌的黄色符箓,不见了!
而在窗台冰冷的大理石边缘,残留着几道凌乱、湿漉漉的抓痕,像是某种动物在极度惊恐和痛苦中挣扎留下的。
痕迹旁边,还有几点..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斑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周深的脚底板窜上头顶!
他猛地抬头看向窗外浓稠的黑暗,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那只黑猫..魏家用来监视他的灵物..发生了什么?!
那声凄厉的惨叫⋯.难道是它?!
是谁?!
是魏清梧?!
她连魏家的东西都敢动?!
还是⋯.这寂静本身就是更可怕的东西在酝酿?!
周深浑身冰凉,僵立在窗边,死死盯着窗外那片吞噬了一切的黑暗。
他亲手撕掉了魏家留下的“监控器”,却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出了某种连魏家都始料未及的、更恐怖的存在。
那浸透符箓的酒液,此刻在窗台上,散发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