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儿高中时,我的婆婆要回老家,说自己年纪大了,总要落叶归根。因为疫情,
我们长期没有回家。在解封的那个夏天,我们回到了乡下,婆婆比视频中还瘦,
但身子骨还算硬朗。婆婆说她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就生过一场大病。
大姑姐因要外出打工的缘由让我们把奶奶带回去照顾。婆婆跟我们回来之后,
还是像以前一样出去捡纸壳,丈夫多次劝说无果并且有时加班工作,无法总唠叨婆婆,
因此在家安装监控看婆婆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家。
我因为长期低头工作导致脊椎压迫神经,在家休养,半夜总是因为疼痛睡不着觉。一天夜里,
黑暗吞噬了细节,只有听到旁边卧室传来的咳嗽声,每一次的咳嗽都狠狠撞在我的心口,
沉闷得让我喘不过气。又一波剧烈的咳嗽袭来,使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脖颈处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同时扎进骨缝里,让我眼前发黑,
倒抽一口冷气。这该死的颈椎!医生严厉的警告声又在耳边嗡嗡作响:“再长期低头,
神经压迫加重,就不是休养几个月的事了!”我僵硬地转动脖子,
目光掠过客厅角落堆叠的那些被婆婆仔细抚平、捆扎好的废纸壳和空塑料瓶,小山一样,
无声地诉说着老人近乎偏执的固执。丈夫周正劝了多少次,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甚至发了火,
可婆婆只是沉默地听着,转头又悄悄溜出去捡。最后,周正也只能无奈地叹气,
默默在客厅角落装上了这个小小的摄像头,美其名曰“安全”,
实则不过是在繁忙工作和无力改变的固执之间,寻一个自欺欺人的心安。
“咳咳……咳咳咳……”我的心猛地揪紧。不能再拖了。我扶着僵硬的脖颈,挪到客卧。
昏暗的光线下,那张脸比刚从老家接回来时更凹陷了,像一张揉皱又被勉强展开的草纸。
“妈”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刚被咳喘惊醒的沙哑,“您这咳得……实在不行,
咱明儿个必须去医院了。”我倒了杯温水递过去,试图压下心头的焦灼。婆婆接过水,
小口抿着,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痰音。好一会儿,她才抬起浑浊的眼睛,摆了摆手,
那动作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折断的枯枝。“不去,花那冤枉钱干啥……”她喘着粗气,
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老毛病了,不碍事……睡一觉就好。”“这哪是老毛病!
”我的语调忍不住拔高,又被强行压下,“您这样咳下去,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周正知道了,
又该急得上火。”她搬出了丈夫的名字,试图增加一点分量。婆婆只是固执地摇头,
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浓稠的黑暗,那里面似乎藏着某种根深蒂固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比深夜更沉重。我看着婆婆在昏暗光影里微微颤抖的、单薄如纸的肩背,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我张了张嘴,
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替婆婆掖了掖滑落的薄毯边缘,转身回到自己冰冷的被窝。黑暗里,
隔壁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一把钝锯子,缓慢而执着地切割着这个漫长无眠的夜。
这令人窒息的循环,终于在几天后被一个人打破。大姑姐周敏因外出找工作,顺道路过这里,
过来看看婆婆,我借机让大姑姐领婆婆看病。“妈这几天咳嗽,半夜有时还喘不上气,
领她去医院又不去,幸好你来了”大姑姐听到婆婆病的这么严重,第二天领医院去看病了。
下午,我靠在沙发上,脖颈下的理疗枕散发着淡淡的药味,盯着墙上的挂钟,
指针走得异常缓慢。门锁“咔哒”一声响,婆婆和周敏回来了。我立刻坐直身体,
目光急切地投向门口。大姑姐一手拎着个小小的塑料袋,一手扶着婆婆的胳膊,
把婆婆扶回客房休息。“明天我就得走了,票也买好了。”除此之外,大姑姐什么也没说。
我和丈夫对于婆婆的身体状况感到疑惑,病恹恹的,怎么什么嘱托的都没有?
丈夫因工作崴到脚在家休息,给大姑姐打电话问婆婆到底怎么了。妈,妈的肺不行了,
可能是癌……听到这话,丈夫惊得手机都掉了,我的心猛地一沉。“我不信,
妈来的时候还挺好的,明天领妈去医院在看看!”第二天,
我们来到市立医院呼吸内科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也无法完全掩盖的、疾病特有的沉郁气息。
人群拥挤,空气凝滞,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滞重。丈夫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母亲,我跟在旁边,
每一步都牵扯着脖颈的神经,疼痛尖锐,却远不及心中的焦虑。婆婆像一片深秋的枯叶,
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让她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喧嚣的候诊区里碎裂开来。
漫长的排队、缴费、登记。终于轮到拍CT。厚重的铅门无声合拢,将婆婆瘦弱的身影吞没。
我和丈夫被隔绝在外,只能盯着门上那盏小小的、冰冷的“工作中”红灯。时间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在心上反复切割。丈夫焦躁地在狭窄的过道里来回踱步,
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敲打着紧绷的神经。我靠墙站着,
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后颈,脸色苍白,目光死死锁住那扇紧闭的门,仿佛想穿透厚重的金属,
看清里面的真相。红灯熄灭,门开了,婆婆被护士搀扶着走出来,脚步虚浮,
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我们被指引到诊室门口继续等待。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护士拿着报告单出来喊名字:“王秀贞家属可以进来了!
”我和丈夫立刻扶着婆婆进到诊问室。诊室里,
头发花白的老主任医师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锐利地扫过CT片,
又落在婆婆灰败的脸上,眉头紧紧锁起。
他用手指点了点片子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阴影区域:“嗯?昨天不是来过了吗?
不是告诉去肺结核医院看看吗?怎么又回来做CT了?
”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轰”地一声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得眼前阵阵发黑,
连脖颈的剧痛都被这滔天的愤怒暂时掩盖。“这没人通知我们,昨天领着来的是她姑娘,
这……回去啥也没说啊。”“拿着片子去肺结核医院看看吧,确诊一下。
”我和丈夫又领着婆婆去了肺结核医院,很快得出结论。婆婆的肺已经不行了,
基本丧失了大部分功能。需要长期、甚至终身的药物维持,防止进一步恶化,
同时要绝对避免劳累、感染和任何刺激。婆婆最终被安置在呼吸内科尽头一间三人病房里。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疾病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味,点滴架上挂着好几袋药水,
冰冷的液体顺着透明的管子,一滴滴注入婆婆枯瘦的手背。丈夫坐在病床边的塑料凳上,
背脊佝偻着,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母亲压抑的咳喘,像细小的锉刀,
一下下磨着他紧绷的神经。我站在窗边,手机震动起来。“喂?
大姐啊……妈确诊是肺结核了,现在住院呢”“肺结核啊?……”“是不是你最知道,
医生说让去肺结核医院了!”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这……我问你姐夫叔辈医生说……说是癌。”“呵……他要是说妈……说妈马上不行了,
难道你还要买棺材吗!”我挂断了电话,大姑姐到底是因为什么我和周正心里都清楚。
只是我很生气,从刚结婚时家里穷看不起我们,到现在家里好起来开始算计我们掏钱。
沉默像粘稠的墨汁,在病房里蔓延,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和婆婆压抑的咳喘,
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脆弱。接下来几天,婆婆有了明显的好转,
而大姑姐也只给婆婆打电话,问什么好、什么时候出院。而在我和周正的逼问下,
婆婆说在大姑姐家不止生病过一次,就在家吃吃药。难道大姑姐不知道领去医院看吗?
不是不知道,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为什么婆婆也不说,就……这么稀罕大姑姐吗?
我想不明白。婆婆在医院住了2个月,医生说可以回家养着,但是要一直吃药。
回到家没多久,大姑姐按以往打电话时间给婆婆打了电话。[妈,回来啦?哎呀,
这多亏我弟弟,是小正救了你一条命呀……花钱出力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听到这话,
我冷哼一声。当时丈夫得知婆婆这么严重,伤心好久,还给远在外地的女儿打电话,
问:如果我和你妈妈病了,你治不治啊那肯定治啊,我要是没救你们,我肯定会后悔,
但我要是救你们,不管你们活多久,那我是尽力了,也值了。我和周正都当做没听见,
没有搭理他们。我的脊椎只是偶尔疼痛,准备上班。我和周正又开始了从前的生活,
婆婆半夜还是会咳嗽。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紧绷中,一天夜里下班到家,
周正跟我说大姐周敏发来了消息说问问妈想不想回家,她现在回老家了。我冷哼一声,
“别怪我说话难听,老太太早就知道你大姐回去,你看看,这视频中俩人电话聊得多好。
”我说着便掏出手机打开视频。时间是两天前的中午。画面里,
婆婆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旧藤椅上,手里拿着周正的旧手机,正对着屏幕说话。她的脸上,
竟然带着一丝久违的、近乎讨好的笑容,眼神也比平日里亮了些许。……好,
好……回去好……婆婆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喘息的间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