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进门后,就将季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街坊都说季家有福气,娶了个好媳妇。我听了,
只觉得讽刺,毕竟成婚三年,我连新郎的面都没见过。1及笄那年,父亲将我许给了季云舟。
成婚那日,高朋满座,一声声恭喜不绝于耳。牵着红绸,只能看清脚下的方寸之地。
我好像不是新娘,而是婚宴上的摆件,不可缺少也无足轻重。月上枝头,宾客散去,
迟迟没人来掀盖头。府里丫鬟说,少爷趁乱收拾了行李,去了西洋留学。
我听见忍不住自嘲笑笑。是了,人家是接受过新思想的进步青年,
瞧不上我这样被禁锢在旧社会的封建闺秀。不过是换个地方换把锁而已。老祖宗说,
出嫁从夫。既已拜过天地,我理应替他孝敬父母操持家务。春去秋来,深宅大院里,一晃,
就是三年。2新历四月十六日,一大早,就感觉眼皮跳的紧。
“老爷——”“夫人——”“大少爷、大少爷他回来了!”春桃的喊声叫我怔在原地,
手上动作跟着停下来。素未谋面的丈夫竟......回来了?!外面的动静不小,
人应该已经进了内院。我直起身子,想着无论如何都该去见见我这未来夫君。
抬眸却意外瞧见他身边已有佳人相伴。那女子身穿洋装皮鞋,脸上挂着张扬明媚的笑容,
打眼儿看去两人着实般配。这是......他外面的相好?我杵在屋里,不动声色继续瞧。
婆母在一旁热切招呼,看着倒像是一家人。须臾,春桃敲响我的房门。“少奶奶,
夫人喊你过去。”我摸不清婆母的意思。穿过中庭长廊,行至门口,
里面传来男人坚决的声音。“无论如何,我定要与沈舒窈离婚。”屋子正中间的太师椅上,
坐着我的公爹季柏川,曾经的官居四品的武将。“你再给老子说一遍!”檀木桌被重重拍响,
公爹满脸怒意。季云舟跪的笔直,丝毫不退让。“爹,捆绑不成夫妻,现在是新社会了,
按头成亲可是犯法的!”“逆子!逆子!我看你是想气死为父!!咳!咳!
”季柏川怒目圆睁显然是被气狠了,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我知道,沈家对我们有恩,
但绝不能拿我的婚事当报酬!”“这桩错误的婚姻必须结束,没得商量。
”男人的话一字一句敲在我心上,像是腊月的寒风冰冷刺骨。当年,
季家功高盖主遭帝王记恨,是我爹惜才,以死相谏,才得以保将军府周全。他视我为枷锁,
可谁又来征询过我的意愿。强压下心里的委屈,挺直腰杆跨进大门,目不斜视地路过季云舟。
“我同意离婚。”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视线都注视过来。我未曾退缩,背挺的更直了些。
我知道,这是我为数不多能做主的机会。“窈窈,你可想好了?”“虽说新政施行,
允许自由婚恋,但这世道到底苛待女子,传出去有损你清誉啊。
”季柏川脸上的担忧不似作假。抬头望向主位上威严的男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身旁的人便抢先开口。“爹,我和沈小姐本就清清白白,离婚后我可以出具声明。
”“若她日后再嫁,我亲自去夫家解释,以兄长的名义给她添妆。”似是满意我的识趣,
季云舟的态度稍软了些。我心里发笑,这人是多怕我赖上他。“嗯,我想清楚了,
与其成为怨偶,倒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胡闹!”季柏川见我坚持,
挥了挥手不再多言,起身离开宴客厅。离婚事宜是季云舟一手操办,他倒也大方,
分给我不少钱财。翌日一早,收拾好行李,终于迈出了这高门大院。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
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季云舟说的自由。3回到娘家,自知令父母蒙羞,
郑重跪在二老面前请罪。“阿爹、阿娘,是女儿不孝,给沈家丢脸了。”父亲握紧拳头,
母亲揽过我的肩头只是一个劲的抹眼泪。我理解他们复杂的心情。这年头离婚,
确实大逆不道。用过晚饭,站在书房门口。我脑中自动浮现出幼时不小心打翻砚台,
在父亲脸上作画的情景。时光荏苒,已有十年没踏入这里,免不了忐忑,
不知父亲找我来是说什么。“阿爹。”沈疆良侧身坐着,半边身子靠在木椅扶手,
脸上尽显疲态。“窈窈——”“这三年,你......受委屈了。”声音沙哑,
带着不易察觉地颤抖。我愣在一旁,手指不自觉捏紧衣角。
自从出嫁后我就给自己套上了坚硬的外壳,即便是离婚也保持着平静的模样。
此刻眼眶却酸涩到不行。“爹本想着季家小子才学品貌都不错,
就私下和季柏川那老匹夫敲定了你俩的姻缘。”“谁晓得他竟新婚之夜抛下你一走了之,
如今回来又要同你离婚,是爹对不住你!”看着父亲眼底的内疚,
心底沉积多年的愁怨好似消散了。“阿爹,都过去了。”我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扯出笑容。
“如今这般,就挺好的。”“爹这次叫你过来,是打算将沈家的产业尽数交给你。
”说着拿出一个看起来就有些年头的红木盒子,搁在桌上。我眼里闪过震惊不明所以,家产?
刚欲推辞,父亲却抬手阻止。“自从前朝被推翻,沈家便开始走下坡路。
世杰性子顽劣难堪重任,爹知道,你自幼聪慧,奈何迫于世俗压力,
只能按着《女诫》《女则》过活。”沈疆良将钥匙放在我掌心。“爹老了,
能帮你的就这么多,剩下的路,得靠你自己走。”“阿爹......”我抿了抿干涩的唇,
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窈窈,你记住,生逢乱世,
辞旧革新——”“身为女子更得有安身立命的本钱才行。”我脑中一片空白,从未想过,
平日里严肃古板的父亲会做出这番举动。灯光下,他的鬓角不知何时添了许多白发,
背也不似从前挺拔。曾在朝堂上身居高位游刃有余的文官,
此刻只是一个努力给子女铺路的父亲。思虑良久,终于起身接过盒子。4回到房里,
辗转难眠,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脑子里乱糟糟的。第三次尝试入睡无果,
我放弃了睡觉的想法,起身拉开灯,目光落在桌上的红木盒上。这是沈家几代人的累积,
捧起来,沉甸甸的。将里面的东西一份一份摆开。田地,商铺,
码头......现在日子还算平静,可谁都明白战争就要打响了。可能明年,可能明天,
那时将是真正的人间炼狱。思虑至此,不禁悲从中来。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是没有了国,又何来的沈家?既然人人都在学新派做法,
女子又何尝不能一展抱负。或许,我得做些什么。沉寂了十九年的心,此刻开始鲜活跳动。
卯时三刻天微亮。梳洗一番后,去书房拿了纸笔,将昨夜的想法整理成文字。
走廊响起脚步声,我抬眸望去。“忠叔?”来人是沈府的管事,叫李忠平,
自我出生起就在府里。他身着青色长衫,黑色马褂,见我看过来,微微颔首,恭敬道。
“小姐,老爷说您刚掌家,用人的地方多,以后就让我跟着小姐。”我心下了然,
父亲做事向来周全,有忠叔在,日后人手调派的确会方便不少。“不知小姐如今作何打算?
”“屯粮、建厂。”“沈家在江南、西北等地有近十万亩田产,自从前朝覆灭,
父亲为了明哲保身,大量土地就被闲置。”“等战争爆发,粮价上涨,
粮食短缺问题会愈发严重。”“眼下新旧社会交替,正好给了我们屯粮的口子。
”“小姐可否有具体的计划?”“有。”“我打算将土地划分区域,
以长期出租的名义交给可靠且无背景的佃户,并要求让他们用粮食抵租。”“粮食抵租?
怕是达不到屯粮量。”“所以要在契约里写明,
主家有权优先回购佃户当年收获的大部分粮食。”“只要收购价钱公道,
我相信佃户自然愿意。”忠叔摸着胡子,微微点头。“可行,既能有效防止粮食外流,
还顺带给底层百姓解决了生计!”“对了,沈氏商行绝不能露在明面上,契约找中间人去签。
”我一边思索一边摩挲着手腕上的珠串,这么多粮食,储藏也是大问题。“忠叔,
恐怕到时候要你亲自去工商局跑一趟。”用笔在计划书上圈了几个产粮区和交通节点,
郑重递出去。“找几个信得过的心腹,
以他们的名义开设小型粮行、磨坊、酒坊这些本就需要收购粮食的场所,作为我们的屯粮点。
”“平时正常贸易,维持资金运转。遇到市场波动,适当囤积居奇,
以此掩盖我们长期的囤粮行为,增加可信度。”“小姐放心,我一定办妥。
”李忠平怀里抱着资料匆匆离去。脚不沾地忙了好几天,才把建厂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
看着项目进度报表,心里终于松了口气。就在这时,家丁火急火燎地回来报信。“大小姐,
世杰少爷欠了风云会的账,人被扣在了会馆!”沈世杰,我一母同胞的弟弟,自幼性格顽劣。
我离府的第二年,他也搬离了老宅,没想到如今愈发离经叛道,竟然和风云会搅在了一起。
父母年迈又身体有疾,知道这消息免不了忧思过重,只能我亲自走一趟。
5车子停在青山路13号。伸手推开大门,纸醉金迷的气息扑面而来。
香烟、檀木家具和当下时髦的法国香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奢靡又紧绷的空虚感。
巡场的打手凶神恶煞的看向我们一行人。“带这么多人来风云会,几个意思?!
”我拿出几块大洋,悄摸塞过去。“我是沈世杰的长姐,听说他被扣在这儿了,过来赎人,
还请行个方便。”脸上有刀疤的男人把钱收好,神情轻蔑。“让他们在这等着,你跟我走。
”跟着上到二楼,一眼便看见了蹲在墙边的沈世杰。少年脸上带着淤青,衣服也乱糟糟的,
眼神躲闪不敢看我。刀疤脸向角落的年轻男人俯首低语几句。光影下,男人的脸微微露出,
深邃的双眼透着戾气。“你是这小子他姐?账你替他还?”我知道他,周楚霖。
那个传闻中手段狠辣,短短两年在申城闯出名堂的外地人。“周会长,久仰大名,
舍弟性子顽劣,冲撞了您,我在这儿给您赔个不是,还望您不要计较。
”周楚霖目光带着玩味,从头到脚将我打量了一番。“沈小姐倒是比你这弟弟会说话。
”“不过,我们这儿可不是善堂,凭你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这小子在这赌输了五千大洋,
沈小姐打算怎么还?”五千大洋?我心下一震,立马明白这败家子怕是被人套了。
“确实不是小数目。”手指暗暗攥紧小羊皮包,这次出来的急,账面上的现银不够,
就带了一千银票。思虑再三,从包里掏出沈家的地契,压在桌上。“周先生,
这套宅子值7000大洋,先抵给你。”“剩下的,我跟你赌一把。”“赢了债清,
输了......”“我留下,任凭处置!”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随即被浓厚的兴趣取代。“沈小姐好胆色。想怎么玩?”“周先生决定就可以。
”“那就......”深邃的眼眸直直看向我,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牌九,
沈小姐可会?。”“姐!”沈世杰蹭一下站直身子,大声嚷嚷起来。“姓周的!
要杀要剐随你们,不许动我姐!”少年想冲过来,却被周围的打手一左一右死死控制住。
我朝他剜了一眼。“闭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赌钱的时候不记得自己有个姐,
现在嚎什么。随后朝周楚霖点点头,“略懂一些。”声音里藏着明显的不自信。“那沈小姐,
请——”6红丝绒赌桌前,我和周楚霖相对而坐。**四周的角落里。
各色男人不怀好意的视线在我身上游走。“这女人谁啊?不要命了!居然敢和周爷玩牌。
”“好像是前段时间刚和季大少离婚的那位沈家姑娘。”“哦?嫁过人的,
不过这妞长得倒是带劲。”“那又如何,周会长从不怜香惜玉,更别提这离婚的,
这女人今天怕是难走出去了。”议论声不算大,但我却听的清楚。周楚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
慵懒的靠在椅背上。两根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价值不菲的陶瓷筹码,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还没开牌,他便随手扔了一叠筹码出来。“沈小姐,牌九这东西,讲究的是一个运气,
也是个胆魄。”声音带着磁性的懒散。“周先生说的是,这一局,我跟。
”我将自己面前摆着的相应筹码推出,动作略显生涩。发牌的荷官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
站在一旁手法娴熟的洗牌。长方形牙牌碰撞发出的“咔哒”声,
敲击在所有人的紧绷的神经上。我拿起自己面前的两张,牌面很差。
周楚霖似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安,漫不经心掀起自己的牌。“啧。”结果没有任何意外,
这一局,我输了。我故意装作手抖,打翻了桌上的茶杯,又慢慢扶起,表演镇定。
对面男人眼中兴致愈浓,似乎很享受这种逗弄猎物的乐趣。“沈小姐看来手风不顺?
”他抬眸轻笑。我扯了扯唇角,并未答话。既然他这么有兴致,那我可得演好一点。
接下来的几轮,我依旧显得生涩笨拙。时而靠“狗屎运”赢回一点本钱,时而又输掉大半。
赌桌上的筹码,在危险的边缘来回拉锯,勉强维持平衡。我偶尔爆发的运气,
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垂死挣扎。可惜的是,他没注意到,我的眼底早就收起了慌乱。
每一次出牌,我都在计算着剩下的筹码和牌型。周楚霖出牌的习惯也摸的七七八八。决胜局,
赌桌中央的筹码已经堆得像座小山,大厅里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对面的男人率先看了自己的牌,左边眉毛微不可察的上挑。
“看来运气之神今天不在沈小姐那边。”周楚霖将手中的筹码全部推出,如同得意的猎人,
等待着收网时刻。可在与我对视的一瞬间,他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住了。
这双眼的怯懦、慌乱、不安消失的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锐利、冷静、从容。
我用手指夹住一枚筹码,嘴角勾出极淡却极具冲击力的笑容。“周先生,赌桌上靠的,
可从来不是运气。”7“你左手第二墩还剩三张牌,其中一张是斧头,一张是梅花。
”“右手第三墩最下面是一张红头十”。我语气平稳,从容不迫地将男人剩下的牌一一道出。
“至于你手里的,是一对天牌配一张杂九,确实是......很大的牌。
”周楚霖表情变得凝重,身子往前压了压,似乎没想到我竟能说的分毫不差。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我慢慢将自己的手里的底牌翻开。“不好意思,这一局,是我赢了。
”“是至尊宝!猴王对!”周围发出阵阵惊呼。周楚霖盯着那副“至尊宝”,好像终于明白,
所有的怯懦,所有的犹豫都是我精心包裹下的伪装,一步一步诱他轻敌,引他加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