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海人生有很多很多的时候,是值得人经常回忆的。尤其是有关人性的事情,
会常常地出现在人的脑海里,令人久久不能遗忘。有人说人性是丑恶的,
也有人说人性是善良的。我觉的,好像大家说的都对,也都不对,但我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
使我认识到,人性还是善良的。那年冬天,我去探亲,父亲来车站接了我。
我与父亲走在冰天雪地的黄土高原上。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天幕低垂,
寒流卷着成片的鹅毛大雪呼啸地在人们的头顶上呼呼乱叫。
我的旅行包放在父亲骑来的自行车后座上,父亲推着车走,我则在父亲的左侧相跟着。
气候越来越冷,我和父亲都没有说话,蜷缩着脖子,低垂的脑袋顶向迎面而来的风雪,
抵挡着它凄厉尖叫着的同时像一颗颗獠牙啃咬人似的给人的疼痛,
也像一把把尖刀剜刮人脸似的给人的疼痛。这是一个早晨,
青白的曙光和灰蒙蒙的厚云交融在一起,使得整个黄土高原变得丑陋和苍老。
公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我的眼面前什么也没有,只能依稀望见前方不远处有一辆板车。
板车上堆放着煤块,车后有一个女人撅着屁股推车,头上围着的红头巾非常鲜艳,
是整个黄土高原上的唯一亮点,也是高原上一朵盛开的花朵,令人感到了温暖。我想,
车前肯定还有一个男人在拉车。由于车载沉重,车子走得非常缓慢,
简直就像是蜗牛在向前爬动一般,速度让感到,它不是在前行,而是停在了那里,
甚至是在倒退。当我们快步赶上去了以后,我果然看见了一个男人拉车的身影。
男人头戴棉帽,脏污的黑棉袄敞开着。可以这样说,他现在不但不冷,
而且肯定已热得想脱了那件厚实的棉袄。但他没有这么做,依旧穿着它,只是敞开了衣襟,
任凭冷风的枝桠伸手进入他敞开的棉袄里面,这样他才感到舒服些。父亲认出了他,
父亲叫他二憨。二憨是和父亲在一起的采煤队的工友。后来父亲对我说,二憨姓韩,
大名叫韩解放。二憨的哥哥由于矿井里面的塌方,死在矿井下以后,被特招进了采煤队,
做了一名采煤工人。二憨的长相如果不是头上有了一个大肉包,
他的长相会和其他人一样普通,但非常可惜,二憨平平常常的脸庞上有了一个显著的特点,
那就是额头上长了一个大肉包。这个大肉包日日地长大着,最后因为地球引力的结果,
大包开始下垂,沉重地压在了二憨的右眼上方,使得右眼因大包的重压而抬不起眼皮。
父亲说:“二憨的右眼从此只能半睁半闭了。”二憨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生理缺陷,
使得他的生活无比的艰难。二憨也看见了我们,他停了车,由于二憨戴着帽子,
我看不见二憨额上的大肉包,只看见了他头上棉帽的右边朝外撑开着,
他的右眼似一条缝似地睁开着,和涣散无神,毫无表情失去了光芒,
傻不楞登的右眼简直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奇异的孪生兄弟。二憨停了车,将脸上一大一小,
一个瞪得溜圆,一条眯成了一条缝似的两只眼睛朝向了我们。二憨对于我们的出现,
他是高兴的。甚至可以这样说,是热烈欢迎的,是有了一种见了家人那样的高兴情绪。
对于父亲问候的一句话,二憨做了一个无奈痛苦的表情,
伸手从敞开的棉袄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那烟很好,和他两根黑色的手指递过来的名牌香烟,
又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嘴里冒出了一连串的咒骂声。骂声粗野,
但声音嘶哑,含混不清,像被割去了半截舌头似的。我知道了,这是一个说话不清楚的人,
但我明白他是在咒骂这鬼天气。父亲和他都点燃了香烟攀谈起来。
他的老婆也从车后往车前来了。这时我才看清了他老婆的面容。说实在的,看见了她的面容,
我想起了一句老古话,凤凰配孔雀,乌鸦配麻雀。女人也是长相极其丑陋的,
是让人不想多看一眼的女人。她长着一张瓦刀脸,由于愁苦,眼角上已堆起了苦难的皱纹。
瘦削苍白的脸色,就好像是一个患着贫血症的人。二憨娶了这样的女人,
并不在我的意料之外,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二憨的老婆竟然是一个脸皮薄,一见生人就脸红,
羞羞答答不敢抬眼皮的女人。在父亲和二憨断断续续的交谈中,
我听清了二憨是去拉过冬取暖用的煤炭。二憨拍了拍胸脯,表达了他的愤怒:“他妈的,
有个官职,有个大钱的人,都他妈地用了卡车拉煤,只有我这种老百姓,哪里去弄个卡车?
妈妈地,只好自己拉了。”也许是在风中待得时间长了,二憨丢掉了手里的烟头,
抖抖索索地扣上了棉袄的扣子。他又有了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让人看到了不禁要笑的。
他重新弯下腰去,朝老婆看了一眼,抬起把手准备重新上路了。我和父亲连忙跟在车后,
相帮他们夫妻俩推起了板车。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板车有多么沉重。
可是二憨那结结实实的身体,却使我有了另外一种想法,面对这一车煤,
二憨的体力是能够胜任的,并且是不在话下的。因为他本身就是个挖煤的工人,
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一般来说,面目丑陋有强壮体力的男人,给人的印象总是胆大心粗的。
但二憨却不是这样。二憨继承了丑陋人的心粗特点,却没了丑陋人胆大的遗传因子。
二憨和他的婆娘一样,胆小怕事。怕事没关系,不惹事即行了,但胆小却是一件伤脑筋的事。
二憨的胆小不但体现在与人的交往上,也体现在他害怕人类以外的其他异类。譬如说狗,
譬如说老鼠,再譬如说蟑螂,再譬如说蜈蚣,还有什么甲壳虫子之类的东西。
二憨害怕的东西不止这些,生物以外的东西他也害怕,譬如说电,那东西看不见摸不着,
他也害怕,家里电灯不亮了,他始终不敢前去查看一下情况,
最后只得由婆娘外出求人找电工去。后来父亲对我说,二憨甚至怕死人。
如果这个死人是不相识的,那还有理可说,但二憨连自己家亲人的尸体也害怕,
这就有点过分了。据说二憨的大姨死了,二憨前去吊丧,但始终畏畏缩缩待在屋外边。
在与遗体告别时,二憨躲在其他人身后,长辈要他向前一步,二憨突然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怎么也不肯起来。这时,大家才知道二憨不但怕豺狼虎豹,也怕死人。二憨怕天怕地,
什么都怕,独独不怕他的婆娘。他曾咬牙切齿地说:“不给我生三五个小子出来,
我饶不了她。”女人也争气,她的争气不是因为害怕二憨,而是对自己的狠心。
她恨透了二憨和自己的懦弱,她要生出一大帮小子来支撑这个门面。说来也是事情随心,
一年一个,她生下了三个小子。据父亲告诉我,她还想生第四个。在宁夏回族自治区里,
再加上她和二憨都是回族,计划生育是不反对他们多生孩子的。他们就像母鸡生蛋似的,
毫无顾忌地生了,而且是理直气壮地生下了众多的孩子。但二憨连生了三个小子的事,
激怒了采煤队里的一帮子兄弟,尤其是那些只生女儿不生儿子的工友,
于是他们对二憨动了粗。二憨长相丑陋,在采煤队里本来就是一个受气包,
再加上二憨说话口齿不清,思维总比别人慢半拍,更是成了众兄弟嘲弄的对象。
我始终弄不明白,为何人类如此看重长相。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或者一个漂亮娇媚的女人,
无论身处何处,都能得到他们应有的尊严,但一个丑陋的人,抑或是一个残疾人,
不管在何处,都会受到欺凌。大伙都知道二憨怕狗,怕老鼠,怕蟑螂,
也怕甲壳虫之类的东西,再加上煤矿里不缺乏这类东西,于是二憨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