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夏天，总是来得又早又缠绵。知了不知疲倦地嘶鸣着，将热浪一点点揉进空气里。阳光透过茂密的香樟树叶，在柏油路上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像极了易碎的琉璃。
罗子薇坐在临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白瓷咖啡杯壁。咖啡已经有些凉了，留下一个不甚明显的褐色唇印。她抬起头，望着窗外被切割成方块的天空，思绪有些飘忽。
今天是周一，她请了半天假，理由是去银行办点私事。真实的原因，连她自己都有些模糊。或许只是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逃离一下那间名为“家”的屋子，逃离那日益沉闷的空气。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
是陈阳发来的。
早安，子薇。今天天气不错，出来走走？
罗子薇看着那个熟悉的头像——一片宁静的蔚蓝色大海，那是他们大学时第一次旅行去的普陀山，陈阳拍下的。那时候，天空蓝得不像话，海水清澈见底，他们赤脚走在沙滩上，笑声清脆得能穿透整个夏天。
她和陈阳相识十年，是比亲人更了解彼此的异性知己。从大学校园里的同桌，到毕业后的工作伙伴，他们分享过无数欢笑和泪水，见证了彼此最青涩的模样，也挺过了人生中几段艰难的时光。在罗子薇心里，陈阳是特殊的存在。他像一道温暖而不刺眼的光，在她需要的时候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
她和陈阳之间，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谈论书籍、电影、工作，分享生活的点滴，吐槽遇到的烦恼。这种纯粹的友谊，让她感到安心和舒适。结婚后，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段关系的界限，她爱她的丈夫顾辰，深爱。她也珍惜和陈阳的友情，同样珍视。
可最近，她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是顾辰的态度吗？他似乎比以前更加沉默，加班的次数越来越多，回到家也常常对着电脑发呆，对她温柔依旧，但那种温柔里，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还是因为陈阳？他最近也显得有些……反常。消息不再像以前那样随叫随到，有时候隔天才回复，通话时间也缩短了。问他，他总说工作忙，项目到了关键期。她选择相信他，却无法完全驱散心底那点若有似无的疑虑。
上午有点事，下午方便吗？老地方见？她回复了陈阳。
好，等你。
放下手机，罗子薇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这次见面，或许又会掀起一些波澜。但她又控制不住地想去见他。仿佛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能暂时忘却那些莫名的烦躁和不安。
她叫了一杯冰美式，冰块在杯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邻桌是一对年轻情侣，女孩正撒娇似的抱怨天气太热，男孩宠溺地笑着，为她擦去额角的汗珠。那甜蜜的画面，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罗子薇的心。
她和顾辰，有多久没有这样轻松自然的互动了？他们的生活，似乎被日复一日的平淡和琐碎淹没了。曾经，他们也是那样无话不谈，眼神交汇间就能读懂彼此的心意。可现在，他们像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每天例行公事般地吃饭、上班、睡觉，交流也仅限于“今天吃什么？”“明天好像要下雨，记得带伞。”“早点休息。”
爱还在吗？罗子薇问自己。她不确定。她只知道，那份曾经让她心潮澎湃、以为可以持续一生的激情，似乎正在慢慢褪色，变成一种习惯，一种责任，一种无法割舍却又缺乏生气的羁绊。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镜中的女人，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皮肤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紧致饱满。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也在她的心里积攒了尘埃。她是不是……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而不是仅仅作为“顾辰的妻子”而存在？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她感到一阵恐慌。背叛家庭？她做不出那样的事。可是，仅仅是和朋友吃个饭，聊聊天，也算背叛吗？她分不清。
下午两点，罗子薇准时出现在他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这是一家隐藏在老街深处的僻静小店，装修复古，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和淡淡的书卷气。
推开门，她一眼就看到了陈阳。他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正低头看着一本书，侧脸的轮廓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看到罗子薇，他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眼角的细纹也随之舒展。“来了？”
“嗯。”罗子薇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也刚到一会儿。”陈阳合上书，服务员适时地走了过来。
“还是一杯冰柠檬红茶？”他问。
“嗯。”罗子薇点点头，又补充道，“今天心情有点闷，想喝点冰的。”
陈阳没有多问，只是对服务员示意了一下，然后看向她：“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太好。”
罗子薇搅动着面前的柠檬片，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没什么，就是觉得……最近有点累。”
“是工作压力大吗？”陈阳关切地问。
“有一点。还有……家里的事。”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陈阳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言辞。“顾辰……他是不是又忙起来了？”
罗子薇没想到他会直接提到顾辰，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嗯，最近接了个大项目，几乎都泡在公司了。”
“那确实辛苦。你们结婚也快五年了吧？”陈阳换了个话题，试图缓和气氛。
“是啊，五年零两个月了。”罗子薇准确地说出了日期，像是在背诵一段早已烂熟于心却逐渐失去温度的文字。
“时间过得真快。”陈阳感慨道，“还记得我们刚毕业那会儿，挤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连煮泡面都只能分着吃。”
罗子薇也笑了，那些回忆带着温暖的滤镜，让她暂时忘记了眼前的烦恼。“是啊，那时候真穷，但好像什么都不怕。”
“因为年轻啊。”陈阳的目光落在窗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那时候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
是啊，未来有无限可能。可是，五年过去了，他们好像都被困在了原地。顾辰的事业蒸蒸日上，成了别人眼中年轻有为的成功人士，但他们之间的问题，却像滚雪球一样，越积越多。
“子薇，”陈阳忽然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只是想找个人聊聊，随时都可以找我。”
他的眼神那么真诚，那么温暖，像过去无数次一样。罗子薇的心猛地一颤，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些一直压在心底的委屈和不甘。顾辰的晚归，他偶尔流露出的疲惫和疏离，他们对未来的规划似乎越来越不一致……这些，她都告诉过陈阳。他也总是耐心地倾听，给她安慰和建议。
可是这一次，她犹豫了。
她想起了顾辰昨晚深夜回来时，身上带着的陌生香水味，虽然很淡，但她还是闻到了。她问他，他只是疲惫地解释说是公司应酬，一个女客户身上的味道。她选择了相信，但心里那根刺，却更深了。
如果她向陈阳倾诉这些，会不会……把他牵扯进来？会不会让原本纯粹的友谊，蒙上一层阴影？更重要的是，她真的舍得破坏这份珍贵的友情吗？
“我没事，”罗子薇最终还是选择了掩饰，她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能就是最近天气热，有点上火。对了，你呢？项目还顺利吗？上次听你说好像遇到点麻烦。”
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陈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他点了点头：“还好，遇到了一些技术上的瓶颈，不过应该很快就能解决。”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他们聊了很多。聊工作，聊生活中的一些趣事，聊共同的朋友。但罗子薇始终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一种欲言又止的沉重。
陈阳似乎也有心事。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和她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芒透过玻璃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罗子薇看了看手表，站起身。
“我送你吧。”陈阳也跟着站起来。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你项目忙，别耽误时间。”罗子薇婉拒了。
“好吧。”陈阳没有坚持，只是看着她，“路上小心。”
“嗯，你也加油。”罗子薇拿起包，对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走出咖啡馆，外面的喧嚣扑面而来。汽车的鸣笛声，小贩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罗子薇站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突然感到一阵茫然。
她和陈阳，真的只是朋友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