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 年初夏此时上海尚处于孤岛繁荣的末期,表面繁华,暗流涌动。唐家,
那是上海滩码头上的王。唐雨露的父亲唐镇海,跺一跺脚,黄浦江的水都要晃三晃。卢小生,
不过是庆和班里一个靠拳脚吃饭的武生。台上他是万人瞩目的英雄,锣鼓一歇,卸了妆,
他就只是后台角落里那个捧着粗瓷大碗扒饭的卢小生。唐雨露从一家洋行出来,抓贼啊!
卢小生听到声音,上前几步,一个干脆利落的扫堂腿,前头那个应声扑倒;手腕一翻一扣,
另一个手里的手包已到了他掌中。唐小姐,您的包。你是,庆和班的武生?
小的卢小生。小姐没事就好。此地不宜久留。等等,我的脚,刚才好像扭到了
得罪了。我扶您上面包车这短暂的、带着疼痛和尴尬的同行,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
卢小生依旧是那个在台上翻腾、在后台沉默的武生。唐雨露偶尔也会出现在戏园包厢里。
然而这看似稳固的繁华,终究是纸糊的灯笼,挡不住时代的风暴。
1937 年 8 月 13 日炮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上海的夜空。日本人来了。
报纸上开始出现大东亚共荣的字眼。1937 年 11 月的一个阴冷午后,
上海沦陷的硝烟尚未散尽唐家那深宅大院内,几个日本军官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矮壮的中年人,田中少佐。唐桑,帝国非常看重您在码头的影响力。合作,
大大的好处!码头,需要您这样有威望的人来管理。唐某老了,码头的事,管不动了。
唐桑,识时务者为俊杰。皇军的耐心,是有限的。码头,是中国人吃饭的码头。
唐某无能,做不了引狼入室的勾当。几天后,
唐镇海的尸体在码头冰冷的仓库角落里被发现。唐家被抄,昔日富丽堂皇的宅邸被洗劫一空,
成了日本人堆放军需的仓库。唐雨露在忠心老仆的拼死掩护下,
才从后门一条堆满垃圾的窄巷中仓惶逃出。巷口的光线被几个日本人将她堵住。
忽然一只手猛的把她拽了过去。别出声!是卢小生!他把她死死地按在麻袋堆后,
追兵骂骂咧咧地搜索了一阵,就离开了。谢谢你救我,我,我父亲他。。
这段时间的委屈,终于宣泄了出来,眼泪止不住的流。唐老板,是条汉子,
你这样东躲西藏也不是个办法,跟我走。他没有解释,也不容她拒绝。拉着她的手腕,
来到了慈光遗孤学堂。徐先生,这位唐小姐,是唐镇海的女儿,烦您照看些时日。
放心吧,小卢,学堂里,多双筷子罢了。孩子,进来吧。这里,暂时安全。
唐雨露踏进门槛,小小的院落里,一群衣衫破旧但脸蛋洗得干净的孩子在安静地玩耍。
她回头,只来得及看到卢小生转身离去的背影。
转眼已是 1939 年的深秋学堂的日子是清苦的,也是凝滞的。每日里,她跟着徐先生,
给那些失去父母庇护的孩子教认字,教简单的算术。一次午后,徐先生一边干活,
一边似是无意地低声说:小卢是个好孩子。他爹娘,早年死在闸北的炮火里。这世道,
逼得人,总要选条路走。有些路,看着黑,却是为了后头的人,能见到光。
再次听到卢小生的消息,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唐雨露的心上。
徐先生小跑进来雨露,小卢,出事了,他被日本宪兵队抓了!罪名是扰乱治安,
煽动暴动。据说,是在一次码头工人秘密集会上,有人告密。
卢小生为了掩护几个工友脱身,主动迎了上去,被堵在了死胡同里。
1941 年 12 月的一个寒夜,距离新年仅有几天,宪兵队地牢的阴冷更甚往昔。
卢小生被投入宪兵队阴森潮湿的地牢,连日酷刑已让他体无完肤,十指肿胀发黑,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一日,牢门被粗暴打开。
田中少佐带着翻译和几个军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猫戏老鼠的残忍笑意。
地牢里弥漫的血腥和霉味似乎让他很享受。卢桑,听说你是『庆和班』的台柱子?武生?
唱念做打,样样精通?……不会。太君问你话!田中摆摆手,笑容更深:卢桑,
不要不识抬举。帝国是欣赏艺术的。只要你肯为皇军,唱一出戏。唱得好,大大的有赏!
不仅能活命,还能吃香的喝辣的。想想你在外面那些……牵挂的人?……唱不了。
嗓子……废了。八嘎!敬酒不吃吃罚酒!把他给我拖到刑讯室!
让他好好『开开嗓』!他被冷水再次泼醒,拖回田中面前,像一滩烂泥般被丢在地上。
田中得意地看着他:卢桑,想通了?卢小生费力地抬起头说道……唱……我唱……
很快,在宪兵队一个稍大的房间里,临时搭了个简陋的戏台。
几个日军军官和士兵或坐或站,带着猎奇和戏谑的表情。翻译清了清嗓子:太君,
他要唱《击鼓骂曹》选段!田中饶有兴致地点点头。锣鼓点没有,胡琴不响。
卢小生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抽尽了他残存的所有生命力。他猛地一甩头谗臣当道谋汉朝!
楚汉相争动枪刀!高祖爷咸阳登大宝,一统山河乐唐尧!到如今出了个奸曹操,
上欺天子下压群僚!我有心替主爷把贼扫,手中缺少杀人的刀!唱到上欺天子下压群僚
时,他那双饱含痛楚与不屈的眼睛,如同淬火的利刃,直直刺向台下端坐的田中!
这哪里是在唱戏文?这分明是借古讽今,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骂的就是这群挟天子以令诸侯、在中华大地上烧杀抢掠的汉贼!
在场的中国看守和部分懂戏的士兵,脸色剧变,眼中流露出惊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翻译慌乱急促的低声解释,让他们瞬间明白了——这个支那戏子,竟敢在帝国皇军面前,
用他们自己的戏,狠狠地羞辱他们!八嘎牙路——!一个脾气暴躁的少尉最先反应过来,
勃然大怒,拔出军刀就要冲上台!住手!
田中脸色铁青他死死盯着台上那个身影缓缓站起身,走到卢小生面前。好……很好……
卢桑,你很有骨气,也很有……『智慧』。啪!一声脆响!
卢小生被打得头猛地一偏,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重重摔倒在地。把他给我拖下去!
给我好好『伺候』!明天码头示众,我要让所有人看看,反抗帝国的下场是什么!
我要让他——生不如死!雨露,不好了,听说日本人用了重刑,灌辣椒水,坐老虎凳,
十根手指,都钉了竹签子。他在哪儿?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雨露,你别做傻事!日本人就是群豺狼!他们没人性的他在哪儿?唐雨露抬起头,
又问了一遍。……码头。田中……要把他押到码头,当众。。示众。示众之后是什么,
不言而喻。唐雨露猛地站起身。拿出了那件她唯一保留下来的、月白色的旧旗袍。
她脱下身上的粗布衣衫,换上这件旧旗袍,然后,她转过身,对徐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没有一句话,却胜过千言万语。她出了门,一步一步,
朝着那个吞噬了她父亲、如今又困住了卢小生的码头走去。1942 年 1 月,
上海码头的寒意刺骨码头上高台已经搭起,四周布满了日本兵,下方,是被驱赶来的,
中国码头工人和居民,他们脸上,写满了无声的压抑。卢小生被两个粗壮的日本兵拖了上来。
几乎不成人形。脸上全是血污和淤青,几乎辨不出原本的轮廓。
他的一条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断了。田中少佐他清了清嗓子,
对着扩音器,讲着大东亚共荣、严惩暴徒、以儆效尤的陈词滥调。
就在田中唾沫横飞时,唐雨露分开人群,一步一步,走上了高台。田中少佐。
田中不怀好意的打量着她,他认出了她——唐镇海的女儿。唐小姐?你来得正好。
令尊不识时务,自取灭亡。如今,这个暴徒……放了他。唐雨露打断他,
田中愣了一下,放了他?唐小姐,你在说笑话吗?他是帝国的敌人!
你们需要我父亲留下的码头。你们需要一个『合作者』,
一个能让码头工人不那么抵触的『招牌』。我父亲死了,但我还在。放了他。我,
唐雨露,唐镇海的女儿,公开接任码头代理行长的位置,与你们『合作』此话一出,
整个码头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啸的寒风都仿佛凝固了。不,雨露!别信他们!走啊!
走——!两个日本兵粗暴地将他死死按在地上。田中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眼神变得阴晴不定,闪烁着算计的精光。码头,这个巨大的吞吐枢纽,
对帝国的战争机器至关重要。唐镇海的顽固抵抗已经造成了损失和延误。眼前这个女人,
唐镇海的独女,她的身份确实有巨大的利用价值。一个公开合作的样板,
比血腥镇压更能麻痹人心,更能高效地掠夺资源。唐小姐果然识大体,比你父亲明白多了!
好!很好!他挥了挥手,示意按住卢小生的士兵松手,放人!卢小生被粗暴地拖起来,
像丢垃圾一样推下高台。是唐雨露站在高台上,被两个日本兵保护着,
面对着田中递过来的委任状和那架对准她的照相机镜头。她的目光越过镜头,
越过狞笑的田中,似乎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卢小生在那双空洞的眼睛深处,看到了被碾碎成齑粉的星辰,
和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决绝。她被两个日本兵半架着走下高台,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
田中的狞笑和台下人群压抑的愤怒目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让她窒息。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被摆放在这名为合作的祭坛上,
供人瞻仰、唾弃。就在她被推搡着走向一辆黑色轿车时砰!的一声巨响,随后噗通!
一声田中沉重的身体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了水泥地上,他抽搐了几下,
便再也不动了。时间仿佛被这一枪凝固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连呼吸都停滞了。八嘎——!一声凄厉的日语嘶吼打破了死寂。敌袭!抓住他们!
杀光支那猪——!瞬间,整个码头变成了沸腾的油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