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街道的清晨总是从三轮车的叮当声开始。
赵雨桥揉着惺忪的睡眼，听见大姨在厨房里煎鸡蛋的滋滋声。
窗外，卖豆腐的小贩摇着铃铛经过，空气中飘着豆腥味和晨露的清新。
六点半，大姨会准时敲他的房门，像学校里打预备铃一样精准。
"雨桥，起床了！
鸡蛋凉了就腥了。
"大姨的声音穿过薄薄的门板。
赵雨桥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这枕头有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道，不是他熟悉的那种——父母在省城开的饭店，他的枕头总是带着油烟和味精的气味。
在大姨家住了两年了，他依然会在半梦半醒间闻到母亲身上的葱花味。
与此同时，陈家庄东头的一间砖房里，陈惜秋己经踩着板凳煮好了稀饭。
灶台墙上贴着一张歪歪扭扭的"小心火烛"的字条，那是她上个月用舅舅给的半截铅笔头写的。
锅里的稀饭咕嘟咕嘟冒着泡，她小心翼翼地用长柄勺搅动，生怕溢出来。
舅舅上工前会喝一碗，剩下的就是她的午餐。
六岁的陈惜秋还够不着灶台时，就己经学会在椅子上叠个小板凳来做简单的家常饭了。
小李庄的李艳虹被奶奶的骂声惊醒。
"死丫头又踢被子！
"奶奶粗糙的手拍在她光溜溜的腿上，火辣辣的疼。
她缩了缩身子，假装还在睡。
爷爷在院子里咳嗽，吐出一口浓痰，然后是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
李艳虹数着这声音，等奶奶去喂鸡，才一骨碌爬起来。
她光脚跑到镜子前，把偷藏妈妈的口红又往嘴上抹了抹。
七点二十分，三个孩子走向同一个地方——幸福街道西面的欣欣小学。
赵雨桥背着大姨买的双肩包，里面装着包了书皮的课本和铁皮铅笔盒；陈惜秋拎着舅舅用化肥袋改制的书包，里面只有崭新如初的课本和半截铅笔；李艳虹甩着从表姐那里继承来的单肩包，包上挂满了亮闪闪的塑料饰品，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校门口，卖糖人的老头己经支好了摊子。
赵雨桥摸了摸口袋里的五毛钱——大姨给的午餐加餐费。
他瞥见陈惜秋站在校门柱子旁，瘦小的身影几乎被柱子吞没。
她总是最早到校，因为舅舅天不亮就去工地了。
李艳虹风风火火地冲到校门口，红艳艳的嘴唇在晨光中格外扎眼。
"李艳虹！
你又涂口红！
"值班的刘老师一把拽住她。
李艳虹吐了吐舌头，用袖子使劲擦嘴，却把红色抹得满脸都是。
陈惜秋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赵雨桥看着陈惜秋笑弯的眼睛，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特别亮。
五月的雨来得毫无预兆。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最后一节课时，乌云己经压到了教室窗前。
赵雨桥望着窗外发呆，数学老师的声音变得遥远。
大姨说过今天要去县里听课，没人给他送伞。
他盘算着是冒雨跑回家，还是等雨小一点再走。
下课铃响起时，雨己经下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同学们挤在走廊里，有的被家长接走，有的撑开伞冲进雨幕。
赵雨桥踌躇着，忽然看见陈惜秋从一年级教室走出来。
她怀里抱着一个大的塑料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
塑料袋里放着书包——她总是这样保护书本不被淋湿。
"陈惜秋！
"赵雨桥脱口而出，又立刻后悔了。
她和大姨家是同村，虽然他们俩经常见面，但很少说话。
陈惜秋转过头，水灵灵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你...也没带伞？
"赵雨桥笨拙地问。
陈惜秋摇摇头，从书包里掏出一把红色的折叠伞。
伞面己经褪色，一根伞骨折断了，用树枝和毛线勉强固定着。
"只有一把。
"陈惜秋小声说，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赵雨桥正想说什么，一个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
"哇！
好土的伞！
"李艳虹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她今天没涂口红，但辫子上扎着夸张的粉色蝴蝶结，"我奶奶说这种伞是超市搞活动免费送的。
"陈惜秋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默默地把伞往怀里收了收，"能遮雨就好。
"雨越下越大，走廊上的学生越来越少。
雨雾中透着三人单薄的背影，陈惜秋突然说："我们一起撑吧，三个人挤挤应该够。
"就这样，三个孩子挤在一把红伞下走进了雨里。
伞太小，他们不得不紧紧挨着。
赵雨桥闻到了陈惜秋头发上的肥皂味，和李艳虹身上廉价的雪花膏香气。
陈惜秋的手稳稳地举着伞，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断掉的伞骨处漏下一道水线，正好滴在赵雨桥肩膀上，凉丝丝的。
路边的小水沟长满了杂草，李艳虹突然指着一片叶子："看！
蜗牛！
"几只蜗牛正沿着潮湿的根茎爬行。
她蹲下去戳其中最大的一只，蜗牛立刻缩进了壳里，掉到了草丛中。
"别碰，脏。
"陈惜秋轻声说，却也跟着蹲下来，顺手把伞给了赵雨桥。
而赵雨桥不得不把伞倾斜过去，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后背。
三个脑袋凑在一起，看那些缓慢移动的螺旋形小房子。
"我家田地里有很多，"误把蜗牛当田螺的李艳虹得意地说，"下雨天能捡一桶，我奶奶炒着吃可香了。
"陈惜秋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吃蜗牛？
""可好吃了！
明天我带些给你们尝尝！
"李艳虹说着就要去抓蜗牛。
赵雨桥赶紧拦住她："快走吧，雨更大了。
"重新上路后，陈惜秋悄悄把伞往赵雨桥那边偏了偏。
赵雨桥注意到了，又悄悄推回去。
他们谁都没说话，但伞下的空间突然变得温暖起来。
走到陈家庄路口时，雨小了些。
陈惜秋让赵雨桥送李艳虹回家，而自己冒雨跑了回去。
赵雨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蓝底白花的衣服很快被雨淋透，贴在瘦小的身板上。
"她家真穷。
"李艳虹撇撇嘴，"我奶奶说她舅舅连媳妇都娶不起。
"赵雨桥没接话，只是小心地撑着那把红伞。
伞柄上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陈惜秋的"，像是用钉子一点一点划出来的。
赵雨桥把李艳虹送到小李庄，拒绝了她"去我家吃蜗牛"的邀请。
回陈家庄的路上，他反复端详那把红伞。
伞面的红色己经褪成了粉白色，只有褶皱深处还保留着原本的鲜艳。
断掉的伞骨被一根细树枝代替，用红色毛线缠得密密实实。
他试着撑开伞，发现陈惜秋的修补手艺出奇的好，伞面绷得紧紧的，只有原来断裂处微微下陷。
大姨家静悄悄的，厨房里留着饭菜。
赵雨桥把伞晾在屋檐下，发现伞尖处有一个小洞，透出一星亮光。
他想起陈惜秋举伞时认真的样子，睫毛上挂着雨珠，嘴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饭桌上，他罕见地主动提起学校的事："今天和陈惜秋、李艳虹一起打伞回来的。
""陈惜秋？
陈耕耘家那丫头？
"大姨盛饭的手顿了顿，"可怜见的，爹妈离婚各自成家，扔给舅舅带。
她舅舅在城南工地扛水泥，一天挣不了几个钱。
"赵雨桥夹了一筷子炒鸡蛋，突然没了胃口。
他想起来，去年冬天特别冷的时候，陈惜秋总是穿同一件褪色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
有次上课，他看见她偷偷往冻裂的手上哈气。
吃完饭，赵雨桥跑回赵家庄，鬼使神差地找出父亲上次回来留下的万能胶。
庭院内，昏黄的灯光下，赵雨桥小心地修补伞面上的小洞。
胶水味道刺鼻，他打了个喷嚏，惊动了正在写教案的大姨。
"哟，我们雨桥学会修东西了？
"大姨笑着凑过来，"这伞是陈惜秋的吧？
她舅舅去年在城南的惠民超市领的，整个陈家庄都知道——那天发伞时下大雨，她舅舅硬是冒雨走回来的，发烧三西天，愣是一粒药没吃，扛了过去。
也是个苦命的人呐。”
大姨说着说着就沉默了。
赵雨桥的手抖了一下，胶水涂到了手指上。
他想起陈惜秋说"能遮雨就好"时平静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与此同时，陈惜秋正在灶台前做饭。
舅舅今天加班，要很晚才回来。
她把湿衣服晾在灶台旁，柴火的余光映照着她单薄的身影，伴随着唦唦唦声——半截铅笔飞快的在作业本上写着工整的小字。
雨后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作业本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她想起今天三个人挤在伞下的情景，赵雨桥的肩膀碰着她的肩膀，温暖而踏实。
而小李庄的李艳虹正被奶奶揪着耳朵骂："死丫头又野到这么晚！
"她龇牙咧嘴地求饶，眼睛却瞟向灶台上的那盘炒田螺。
爷爷闷头喝酒，突然说："王家村长的儿子今天来打听你。
"奶奶立刻放开她，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那可是大户人家！
"晚上九点，赵雨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大姨家的老式座钟在客厅里敲了九下，每一声都像敲在他心上。
他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
月光下的院子里，那把红伞静静地挂在晾衣绳上，像一朵合拢的花。
他想起下午分开时，陈惜秋湿透的背影。
不知道她到家后有没有换干衣服？
会不会感冒？
这个念头让他胸口发紧。
赵雨桥去年被打了几顿才知道，父母把他寄养在大姨家是为了在城里打拼，给他更好的生活。
但陈惜秋呢？
她被父母彻底遗忘了。
同一轮月亮下，陈惜秋正踮着脚往舅舅的保温瓶里灌热水。
舅舅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一声接一声，像要把肺咳出来。
她摸了摸兜里前几天卖破烂得到的三块钱——明天得去村口包两天的止咳药。
灶台上的稀饭己经凉了，她懒得再热，就着咸菜囫囵吞下。
突然，她注意到书包旁边放着一个油纸包。
打开一看，是两块芝麻糖，上面贴着"欣欣小学六一慰问品"的标签。
陈惜秋眨了眨眼，想起今天是学校发慰问品的日子。
她小心地包好一块，留给舅舅。
另一块掰成两半，一半现在吃，一半留到明天。
糖很甜，粘在牙齿上久久不化。
陈惜秋含着糖，翻开课本，发现雨水浸湿的纸页己经干了，皱巴巴的像老人皮肤。
她用手掌一点点抚平，却怎么也去不掉那些痕迹。
小李庄的李艳虹此刻正躲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筒的光往日记本上贴明星贴纸。
奶奶的鼾声从隔壁传来，像拉风箱一样响。
她摸了摸辫子上的蝴蝶结，那是用王栾峰给的钱买的。
前几天放学时，王栾峰带着他的小弟们在路口等她，塞给她十块钱，说要请她吃冰棍。
李艳虹知道王栾峰家有钱，他爸是几个村最富的村长。
十块钱对她来说是天价——爷爷奶奶一个月才给她五毛零花钱。
她买了最贵的蝴蝶结，剩下的钱藏在了袜子底下。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虹，做我女朋友吧。
——小峰"第二天清晨，赵雨桥比平时早起半小时。
他小心地把修好的红伞装进塑料袋，又塞了两块大姨做的鸡蛋饼。
上学路上，他在陈家庄路口张望，希望能"偶遇"陈惜秋。
陈惜秋果然出现了，还是那件蓝底白花的衣服，只是今天没下雨，显得干净些。
她看见赵雨桥时愣了一下，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你的伞。
"赵雨桥递过塑料袋，"我...我修了一下那个小洞。
"陈惜秋接过袋子，手指碰到伞柄时微微一颤。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阳光照在她脸上，赵雨桥这才发现她右脸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平时被头发挡着看不见。
"我大姨做的鸡蛋饼，太多了吃不完。
"赵雨桥又递过用作业纸包着的鸡蛋饼，谎话说得结结巴巴。
陈惜秋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
"她声音很轻，但足够让赵雨桥心跳加速。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中间隔着两个人的距离，谁都没再说话。
快到学校时，李艳虹突然从后面扑上来，一手搂住一个人的脖子："嘿！
昨天淋成落汤鸡了吧？
"她今天换了更夸张的头花，嘴唇又涂得红艳艳的。
陈惜秋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把伞和鸡蛋饼藏到身后。
李艳虹眼尖，一把抢过鸡蛋饼："哇！
好香！
给我的吗？
"不等回答就咬了一大口。
赵雨桥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
他偷看陈惜秋的反应，发现她只是抿了抿嘴，把伞抱得更紧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三个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时而分开，时而重叠。
校门口，值班的刘老师正在抓没戴红领巾的学生。
李艳虹突然把剩下的鸡蛋饼塞回陈惜秋手里："差点忘了，我今天要值日！
"她飞奔而去，辫子上的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陈惜秋看着手里被咬过的鸡蛋饼，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掰下没碰过的那部分，把剩下的包好放回书包。
赵雨桥看在眼里，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上课铃响起时，他鼓起勇气说："明天...明天我还带鸡蛋饼。
"然后飞快地跑进了教室，没看见陈惜秋脸上浮现的红晕。
教室里，赵雨桥透过窗户看见陈惜秋独自走向一年级教室，那把红伞被她小心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珍宝。
阳光照在伞面上，褪色的红又变得鲜艳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花。
赵雨桥揉着惺忪的睡眼，听见大姨在厨房里煎鸡蛋的滋滋声。
窗外，卖豆腐的小贩摇着铃铛经过，空气中飘着豆腥味和晨露的清新。
六点半，大姨会准时敲他的房门，像学校里打预备铃一样精准。
"雨桥，起床了！
鸡蛋凉了就腥了。
"大姨的声音穿过薄薄的门板。
赵雨桥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这枕头有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道，不是他熟悉的那种——父母在省城开的饭店，他的枕头总是带着油烟和味精的气味。
在大姨家住了两年了，他依然会在半梦半醒间闻到母亲身上的葱花味。
与此同时，陈家庄东头的一间砖房里，陈惜秋己经踩着板凳煮好了稀饭。
灶台墙上贴着一张歪歪扭扭的"小心火烛"的字条，那是她上个月用舅舅给的半截铅笔头写的。
锅里的稀饭咕嘟咕嘟冒着泡，她小心翼翼地用长柄勺搅动，生怕溢出来。
舅舅上工前会喝一碗，剩下的就是她的午餐。
六岁的陈惜秋还够不着灶台时，就己经学会在椅子上叠个小板凳来做简单的家常饭了。
小李庄的李艳虹被奶奶的骂声惊醒。
"死丫头又踢被子！
"奶奶粗糙的手拍在她光溜溜的腿上，火辣辣的疼。
她缩了缩身子，假装还在睡。
爷爷在院子里咳嗽，吐出一口浓痰，然后是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
李艳虹数着这声音，等奶奶去喂鸡，才一骨碌爬起来。
她光脚跑到镜子前，把偷藏妈妈的口红又往嘴上抹了抹。
七点二十分，三个孩子走向同一个地方——幸福街道西面的欣欣小学。
赵雨桥背着大姨买的双肩包，里面装着包了书皮的课本和铁皮铅笔盒；陈惜秋拎着舅舅用化肥袋改制的书包，里面只有崭新如初的课本和半截铅笔；李艳虹甩着从表姐那里继承来的单肩包，包上挂满了亮闪闪的塑料饰品，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校门口，卖糖人的老头己经支好了摊子。
赵雨桥摸了摸口袋里的五毛钱——大姨给的午餐加餐费。
他瞥见陈惜秋站在校门柱子旁，瘦小的身影几乎被柱子吞没。
她总是最早到校，因为舅舅天不亮就去工地了。
李艳虹风风火火地冲到校门口，红艳艳的嘴唇在晨光中格外扎眼。
"李艳虹！
你又涂口红！
"值班的刘老师一把拽住她。
李艳虹吐了吐舌头，用袖子使劲擦嘴，却把红色抹得满脸都是。
陈惜秋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赵雨桥看着陈惜秋笑弯的眼睛，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特别亮。
五月的雨来得毫无预兆。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最后一节课时，乌云己经压到了教室窗前。
赵雨桥望着窗外发呆，数学老师的声音变得遥远。
大姨说过今天要去县里听课，没人给他送伞。
他盘算着是冒雨跑回家，还是等雨小一点再走。
下课铃响起时，雨己经下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同学们挤在走廊里，有的被家长接走，有的撑开伞冲进雨幕。
赵雨桥踌躇着，忽然看见陈惜秋从一年级教室走出来。
她怀里抱着一个大的塑料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
塑料袋里放着书包——她总是这样保护书本不被淋湿。
"陈惜秋！
"赵雨桥脱口而出，又立刻后悔了。
她和大姨家是同村，虽然他们俩经常见面，但很少说话。
陈惜秋转过头，水灵灵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你...也没带伞？
"赵雨桥笨拙地问。
陈惜秋摇摇头，从书包里掏出一把红色的折叠伞。
伞面己经褪色，一根伞骨折断了，用树枝和毛线勉强固定着。
"只有一把。
"陈惜秋小声说，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赵雨桥正想说什么，一个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
"哇！
好土的伞！
"李艳虹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她今天没涂口红，但辫子上扎着夸张的粉色蝴蝶结，"我奶奶说这种伞是超市搞活动免费送的。
"陈惜秋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默默地把伞往怀里收了收，"能遮雨就好。
"雨越下越大，走廊上的学生越来越少。
雨雾中透着三人单薄的背影，陈惜秋突然说："我们一起撑吧，三个人挤挤应该够。
"就这样，三个孩子挤在一把红伞下走进了雨里。
伞太小，他们不得不紧紧挨着。
赵雨桥闻到了陈惜秋头发上的肥皂味，和李艳虹身上廉价的雪花膏香气。
陈惜秋的手稳稳地举着伞，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断掉的伞骨处漏下一道水线，正好滴在赵雨桥肩膀上，凉丝丝的。
路边的小水沟长满了杂草，李艳虹突然指着一片叶子："看！
蜗牛！
"几只蜗牛正沿着潮湿的根茎爬行。
她蹲下去戳其中最大的一只，蜗牛立刻缩进了壳里，掉到了草丛中。
"别碰，脏。
"陈惜秋轻声说，却也跟着蹲下来，顺手把伞给了赵雨桥。
而赵雨桥不得不把伞倾斜过去，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后背。
三个脑袋凑在一起，看那些缓慢移动的螺旋形小房子。
"我家田地里有很多，"误把蜗牛当田螺的李艳虹得意地说，"下雨天能捡一桶，我奶奶炒着吃可香了。
"陈惜秋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吃蜗牛？
""可好吃了！
明天我带些给你们尝尝！
"李艳虹说着就要去抓蜗牛。
赵雨桥赶紧拦住她："快走吧，雨更大了。
"重新上路后，陈惜秋悄悄把伞往赵雨桥那边偏了偏。
赵雨桥注意到了，又悄悄推回去。
他们谁都没说话，但伞下的空间突然变得温暖起来。
走到陈家庄路口时，雨小了些。
陈惜秋让赵雨桥送李艳虹回家，而自己冒雨跑了回去。
赵雨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蓝底白花的衣服很快被雨淋透，贴在瘦小的身板上。
"她家真穷。
"李艳虹撇撇嘴，"我奶奶说她舅舅连媳妇都娶不起。
"赵雨桥没接话，只是小心地撑着那把红伞。
伞柄上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陈惜秋的"，像是用钉子一点一点划出来的。
赵雨桥把李艳虹送到小李庄，拒绝了她"去我家吃蜗牛"的邀请。
回陈家庄的路上，他反复端详那把红伞。
伞面的红色己经褪成了粉白色，只有褶皱深处还保留着原本的鲜艳。
断掉的伞骨被一根细树枝代替，用红色毛线缠得密密实实。
他试着撑开伞，发现陈惜秋的修补手艺出奇的好，伞面绷得紧紧的，只有原来断裂处微微下陷。
大姨家静悄悄的，厨房里留着饭菜。
赵雨桥把伞晾在屋檐下，发现伞尖处有一个小洞，透出一星亮光。
他想起陈惜秋举伞时认真的样子，睫毛上挂着雨珠，嘴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饭桌上，他罕见地主动提起学校的事："今天和陈惜秋、李艳虹一起打伞回来的。
""陈惜秋？
陈耕耘家那丫头？
"大姨盛饭的手顿了顿，"可怜见的，爹妈离婚各自成家，扔给舅舅带。
她舅舅在城南工地扛水泥，一天挣不了几个钱。
"赵雨桥夹了一筷子炒鸡蛋，突然没了胃口。
他想起来，去年冬天特别冷的时候，陈惜秋总是穿同一件褪色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
有次上课，他看见她偷偷往冻裂的手上哈气。
吃完饭，赵雨桥跑回赵家庄，鬼使神差地找出父亲上次回来留下的万能胶。
庭院内，昏黄的灯光下，赵雨桥小心地修补伞面上的小洞。
胶水味道刺鼻，他打了个喷嚏，惊动了正在写教案的大姨。
"哟，我们雨桥学会修东西了？
"大姨笑着凑过来，"这伞是陈惜秋的吧？
她舅舅去年在城南的惠民超市领的，整个陈家庄都知道——那天发伞时下大雨，她舅舅硬是冒雨走回来的，发烧三西天，愣是一粒药没吃，扛了过去。
也是个苦命的人呐。”
大姨说着说着就沉默了。
赵雨桥的手抖了一下，胶水涂到了手指上。
他想起陈惜秋说"能遮雨就好"时平静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与此同时，陈惜秋正在灶台前做饭。
舅舅今天加班，要很晚才回来。
她把湿衣服晾在灶台旁，柴火的余光映照着她单薄的身影，伴随着唦唦唦声——半截铅笔飞快的在作业本上写着工整的小字。
雨后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作业本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她想起今天三个人挤在伞下的情景，赵雨桥的肩膀碰着她的肩膀，温暖而踏实。
而小李庄的李艳虹正被奶奶揪着耳朵骂："死丫头又野到这么晚！
"她龇牙咧嘴地求饶，眼睛却瞟向灶台上的那盘炒田螺。
爷爷闷头喝酒，突然说："王家村长的儿子今天来打听你。
"奶奶立刻放开她，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那可是大户人家！
"晚上九点，赵雨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大姨家的老式座钟在客厅里敲了九下，每一声都像敲在他心上。
他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
月光下的院子里，那把红伞静静地挂在晾衣绳上，像一朵合拢的花。
他想起下午分开时，陈惜秋湿透的背影。
不知道她到家后有没有换干衣服？
会不会感冒？
这个念头让他胸口发紧。
赵雨桥去年被打了几顿才知道，父母把他寄养在大姨家是为了在城里打拼，给他更好的生活。
但陈惜秋呢？
她被父母彻底遗忘了。
同一轮月亮下，陈惜秋正踮着脚往舅舅的保温瓶里灌热水。
舅舅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一声接一声，像要把肺咳出来。
她摸了摸兜里前几天卖破烂得到的三块钱——明天得去村口包两天的止咳药。
灶台上的稀饭己经凉了，她懒得再热，就着咸菜囫囵吞下。
突然，她注意到书包旁边放着一个油纸包。
打开一看，是两块芝麻糖，上面贴着"欣欣小学六一慰问品"的标签。
陈惜秋眨了眨眼，想起今天是学校发慰问品的日子。
她小心地包好一块，留给舅舅。
另一块掰成两半，一半现在吃，一半留到明天。
糖很甜，粘在牙齿上久久不化。
陈惜秋含着糖，翻开课本，发现雨水浸湿的纸页己经干了，皱巴巴的像老人皮肤。
她用手掌一点点抚平，却怎么也去不掉那些痕迹。
小李庄的李艳虹此刻正躲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筒的光往日记本上贴明星贴纸。
奶奶的鼾声从隔壁传来，像拉风箱一样响。
她摸了摸辫子上的蝴蝶结，那是用王栾峰给的钱买的。
前几天放学时，王栾峰带着他的小弟们在路口等她，塞给她十块钱，说要请她吃冰棍。
李艳虹知道王栾峰家有钱，他爸是几个村最富的村长。
十块钱对她来说是天价——爷爷奶奶一个月才给她五毛零花钱。
她买了最贵的蝴蝶结，剩下的钱藏在了袜子底下。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虹，做我女朋友吧。
——小峰"第二天清晨，赵雨桥比平时早起半小时。
他小心地把修好的红伞装进塑料袋，又塞了两块大姨做的鸡蛋饼。
上学路上，他在陈家庄路口张望，希望能"偶遇"陈惜秋。
陈惜秋果然出现了，还是那件蓝底白花的衣服，只是今天没下雨，显得干净些。
她看见赵雨桥时愣了一下，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你的伞。
"赵雨桥递过塑料袋，"我...我修了一下那个小洞。
"陈惜秋接过袋子，手指碰到伞柄时微微一颤。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阳光照在她脸上，赵雨桥这才发现她右脸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平时被头发挡着看不见。
"我大姨做的鸡蛋饼，太多了吃不完。
"赵雨桥又递过用作业纸包着的鸡蛋饼，谎话说得结结巴巴。
陈惜秋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
"她声音很轻，但足够让赵雨桥心跳加速。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中间隔着两个人的距离，谁都没再说话。
快到学校时，李艳虹突然从后面扑上来，一手搂住一个人的脖子："嘿！
昨天淋成落汤鸡了吧？
"她今天换了更夸张的头花，嘴唇又涂得红艳艳的。
陈惜秋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把伞和鸡蛋饼藏到身后。
李艳虹眼尖，一把抢过鸡蛋饼："哇！
好香！
给我的吗？
"不等回答就咬了一大口。
赵雨桥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
他偷看陈惜秋的反应，发现她只是抿了抿嘴，把伞抱得更紧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三个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时而分开，时而重叠。
校门口，值班的刘老师正在抓没戴红领巾的学生。
李艳虹突然把剩下的鸡蛋饼塞回陈惜秋手里："差点忘了，我今天要值日！
"她飞奔而去，辫子上的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陈惜秋看着手里被咬过的鸡蛋饼，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掰下没碰过的那部分，把剩下的包好放回书包。
赵雨桥看在眼里，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上课铃响起时，他鼓起勇气说："明天...明天我还带鸡蛋饼。
"然后飞快地跑进了教室，没看见陈惜秋脸上浮现的红晕。
教室里，赵雨桥透过窗户看见陈惜秋独自走向一年级教室，那把红伞被她小心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珍宝。
阳光照在伞面上，褪色的红又变得鲜艳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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