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南方，空气里蒸腾着一股湿漉漉的闷热，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吮吸温水。我拖着那个用了很多年、边缘已经磨损脱色的行李箱，站在那扇气派的雕花铁艺大门前。阳光刺眼地照射在烫金的校名上——“南江一中”，那光芒锐利得几乎有些咄咄逼人，晃得我微微眯起了眼。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操场上、林荫道上，到处都是流动的色彩和声音。穿着崭新、合身校服的学生们三五成群，步履轻快，脸上洋溢着属于这里的、熟稔而自在的笑容。他们用我听不懂的、节奏飞快的本地方言热烈交谈着，笑声清脆地炸开，又迅速被新的喧闹淹没。我像一枚被错误投递到此地的石子，笨拙地拖着自己的影子，小心翼翼地在人流的缝隙里穿行，努力避开那些扫视过来的、带着淡淡好奇或漠然的目光。那些目光短暂地停留，又迅速移开，仿佛确认了我这身格格不入的、款式老旧、颜色黯淡的旧校服后，便失去了探究的兴趣。空气里弥漫着南方特有的、带着水汽的草木清香，却丝毫吹不散我心口那块沉甸甸的铅块。
“林小雨？”一个略显严肃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响起。
我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口。说话的是位戴着细框眼镜的女老师，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在我身上扫过，最终落在我那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旧校服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我是你的班主任，王老师。”她公式化地点点头，递过来一张表格，“填一下基本信息。宿舍钥匙在生活老师那里，等会儿自己去领。”她的语气平淡，带着一种事务性的效率，没有多余的情绪。
我接过表格，指尖有些凉。办公室里有其他老师也在交谈，同样是那种我无法理解的、语速极快的方言，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我隔绝在外。我捏着笔，努力想听清王老师接下来的话，耳朵却徒劳地捕捉着那些陌生的音节，心一点点往下沉。
“关于班级安排……”王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冷白的光，她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重点班的名额，上学期期末就已经满了，没有空位。”她的话语没有停顿，流畅得仿佛在陈述一个无需讨论的客观事实，“你先在普通班待着，等以后有机会再看。”
“普通班”三个字，像几颗冰冷的石子，轻轻落在我心湖里，激不起太大的水花，却沉沉地坠向深处。意料之中的结果，从接到转学通知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注定了。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王老师似乎很满意我的“识趣”，没再多说，利落地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字递给我：“高一七班，教室在明德楼三楼最东边。去吧。”
明德楼。走廊里弥漫着新刷油漆和旧书页混合的、属于学校特有的气味。高一七班的牌子挂在门框上方。推开门进去，里面已经有了不少人，喧闹声浪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吞没。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的全身，焦点最终都落在我那件灰扑扑的旧校服上。窃窃私语声如同细密的蚊蚋，嗡嗡地在耳边萦绕，内容听不真切，但那语调里的好奇、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却清晰地传递过来。
我的脸颊开始发烫。班主任王老师已经坐在讲台后，她只是抬了抬下巴，指向教室最后排靠窗的一个空位，示意我过去。我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在那些目光的隧道里穿行。有人刻意挪动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有人小声地嗤笑；还有几束目光粘在背上，带着探究的意味，直到我在那个孤零零的座位上坐下。
课桌有些旧了，木头桌面被时光磨得光滑，也刻满了深深浅浅的划痕和模糊不清的涂鸦。我放下手里薄薄的几本新书，下意识地伸手进桌肚摸索。指尖触到的不止是粗糙的木纤维，还有一片明显异样的、刻意刻凿出来的深深凹痕。我心头一跳，指尖沿着那凹痕的走向仔细描摹。
横、竖、点、撇、捺……
三个字。
“外乡人”。
指尖下的刻痕很深，带着一种发泄般的恶意，边缘粗糙。在“人”字的旁边，还有一道用力划下的、深深的叉，像一个粗暴的封印，一个无声的判决。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顺着神经迅速蔓延到心脏，凝结成一小块坚硬的冰。
我猛地缩回手，仿佛被那刻痕烫到。教室里依然喧闹，前排几个男生正凑在一起看手机视频，发出夸张的笑声；两个女生头挨着头，兴奋地聊着某个明星的新八卦；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我，更没人留意这张旧课桌深处刻着的耻辱。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过道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唯独吝啬地绕开了我这个角落。一种沉重的、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寂感，无声无息地包裹上来，几乎令人窒息。
日子像生锈的齿轮，缓慢而滞涩地向前转动。我把自己缩在教室最后排的那个角落里，努力扮演一块合格的背景板。上课时，目光只敢落在课本或讲台，避开一切可能接触的目光；下课时，要么埋头假装看书，要么就盯着窗外那几棵沉默的香樟树，看阳光在油亮的叶片上跳跃。这里的课程进度快得惊人，那些在北方小城学校里需要反复讲解的基础知识点，在这里被老师们一语带过，仿佛人人都该是生而知之。老师提问时，偶尔会有目光扫过我的方向，但我总是飞快地垂下眼睑，像受惊的蜗牛缩回壳里。回答问题的机会，从未降临到我的头上。空气里漂浮着南方特有的、潮湿的暖意，却一丝也透不进我僵冷的四肢。
午休的下课铃声尖锐地撕裂了教室的安静。人流像开闸的洪水，喧哗着涌向门口，奔向食堂或者小卖部。我刻意磨蹭着，等到喧闹的潮水彻底退去，教室里只剩下几个还在埋头做题的身影时，才从书包里拿出那个保温杯。杯身是厚重的军绿色，上面印着几个褪色的、憨态可掬的驯鹿图案，杯口边缘处磕碰掉了一小块漆，露出底下银白色的金属底子——这是离开漠河前，爸爸在车站旁的小商店里塞给我的。笨重，老土，与这所南方学校里那些轻巧时尚的玻璃杯、马克杯格格不入，却是我与那片冰封土地之间，唯一有温度的联结。
教室里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我拧开杯盖，一股熟悉的、带着微苦药香的红枣枸杞味飘散出来，带着遥远北方的气息。刚把杯子凑到唇边，教室后门“砰”一声被用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惊得我手一抖。
几个人影旋风般卷了进来，带着食堂饭菜的气息和肆无忌惮的说笑声。为首的那个男生个子很高，穿着剪裁合体的校服，拉链随意敞开着，露出里面的名牌T恤。他单手插在裤兜里，走路带着一种旁若无人的散漫和优越感，轮廓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掠过教室后排，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居高临下。周围几个男生簇拥着他，像行星环绕着恒星。我认得他，或者说，全校没人不认得他——陈默，那个永远占据年级榜首、物理竞赛拿全国金奖、据说已经被顶尖大学预录取的天才少年，来自隔壁传说中“神仙打架”的重点一班。他怎么会来这里？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得更小，握着保温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然而，就在陈默的目光懒洋洋扫过我们这片角落时，意外发生了。
簇拥着他的一个男生大概是兴奋地讲着什么，手舞足蹈间，胳膊肘毫无征兆地、重重地撞在了陈默的肩头。陈默被撞得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猛地朝旁边歪倒过来。而我的课桌，就在他的正前方。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听见“哐当！”一声刺耳至极的巨响，伴随着金属和水泥地猛烈撞击的颤音。
我的保温杯，那个印着褪色驯鹿的笨重军绿色杯子，从课桌边缘被撞飞出去，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狠狠砸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杯盖瞬间崩开，滚到远处；杯身侧壁被撞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凹陷，温热的、带着浓郁枣红色泽的水液混合着泡发的红枣和枸杞，猛地喷溅出来，在地面上迅速洇开一大片狼藉的水渍，几颗饱满的枸杞还在水泊边缘无力地滚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