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开始说:“我是为了让你多一个倚靠才生你弟弟的。”
后来她又说:“虽然房子是你弟弟的,但我最爱的是你。”
再后来我远走高飞,她哀求我:“我跟你爸供你读了那么多年书,家里的债务你不能不管啊!”我回:“妈,我没钱,但我可以把全部的爱给你,你要吗?”童年的阴影我不是被爸妈深爱的孩子,其实我很早就知道。
四五岁时,妈妈带着我去过很多医院做检查。
进去之前她总是叮嘱我:“一会见到医生,你就傻乐,吐口水,满地打滚,大喊大叫。”
“只要你照做,我就给你买美羊羊气球。”
我很乖,照她说的做了。
医院瓷砖地拖得很干净,打滚尖叫时,我看到地上映出自己扭曲的脸,真的很丑。
我表演得很卖力,但医生不信。
“检查没有任何问题,我不能给你出具智力残疾的诊断。”
我们走时,她意味深长地说:“女孩好好培养,将来比儿子还强。”
“别以为孩子小不记事,等她长大明白过来,心里该多难过。”
从医院出来,门口就有卖美羊羊气球的。
我拽了拽妈妈的手,她满脸烦躁,转身就给了我一巴掌:“买买买,就知道买。”
“你知道这一年来带着你到处看病花了多少钱吗?”医院人来人往,大家纷纷看了过来。
我捂着脸,哽咽着小声道:“可是妈妈,我根本没有生病啊!”大人真的很奇怪,我真正咳嗽发烧的时候,他们不怎么搭理。
可我活蹦乱跳,他们却四处看医生,想要证明我病得不轻。
爸妈最终还是没有开到残疾证明。
那年年夜饭,奶奶垮着脸:“早两年管得松时,把这事办了就好了。”
“现在好了,我到时候两腿一蹬到了地下,也不知道怎么跟你爸交代。”
妈妈皱着眉叹气:“现在已经这样了,总不能为了个孩子把铁饭碗丢了。”
虽然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但我没有享受过浓烈饱满的爱。
爸妈的单位离我小学不过几百米,每当下大雨,院里其他孩子的爸妈都会想法子请假来接,可他们不会。
有时碰到好心的叔叔阿姨,会顺便让我挤一把伞,如果不赶巧,我就得淋雨回家。
妈妈说:“就两里路,你沿着街边的门面走,淋不到多少雨的。”
其他孩子生病发烧咳嗽,父母急得一整夜都睡不好,但妈妈会叮嘱我:“开水壶我放床边,夜里要喝水就自己倒。
咳嗽的时候用被子蒙着点,我跟你爸明天还要上班呢。”
努力与孤独那时候我就在想:或许是因为我不够优秀。
所以我很努力地学习,我们年级有六个班,我一直稳定在前三名。
院里人夸我聪明时,爸妈确实会笑得比较开心。
“这孩子省心,我们都没怎么管过她学习。”
但也仅此而已。
我又去参加各种比赛,在市里“我的妈妈”主题演讲比赛获了一等奖。
其他孩子都是家人陪着,一起拿着奖牌站在台上合影,只有我,独自举着奖牌,对着镜头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那个偌大的黑洞般的镜头好像在笑话我:看,露馅了吧。
演讲稿里的妈妈,不是你真实的妈妈,它只是你翻了很多本书,搜了很多网页,编造成的“假妈妈”。
那时妈妈没有教过我生理知识,我例假来得很早,有段时间特别多,内裤经常湿漉漉的。
我很害怕,不知道这是什么,便去问妈妈。
结果她狠狠皱眉,一脸嫌恶地说:“你肯定是平时不注意卫生才会这么多,以后不用给我看,自己多擦擦。”
这件事让我很受伤,恰好遇到期中考,我考砸了,掉出了年级前一百。
班主任特意给妈妈打电话,问她我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成绩下滑很厉害。
但妈妈也没生气。
“孩子有起伏也正常,我会关注的。”
我很难过,冲爸妈发了脾气:“我做什么你们都不在乎,你们根本就不爱我。”
爸妈这次发火了。
“我们供你吃供你喝,给你买衣服买鞋买辅导书给你零花钱。”
“还额外出钱送你上补习班,这还不够吗?”“林悦你还想怎么样?要我们把心剖出来给你看看有没有刻你名字?”……那一刻我开心又惶恐,开心他们其实真的爱我,又唯恐他们觉得我贪得无厌。
只是这感觉只维持了短短几天,生活又变回从前模样。
我与爸妈之间,始终隔着一道无形的,跨不过去的墙。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老房子墙角的那丛野菊花,冬天悄悄枯萎,春天默默抽新芽,秋天无声无息开小花。
只是哪怕它开出了生命里最饱满灿烂的花,也没有人会蹲下来,微笑着跟它说:“哇,你开得真好看。”
身边的人都说:你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不爱你还能爱谁。
是啊,他们只有我,他们只能爱我。
所以我不在意奶奶说林家断后,以后她没脸去见爷爷的屁话,我也装作听不见乡下亲戚们嚼舌根:女孩不顶用,还是得有个儿子才行,让我爸妈趁着年轻偷偷再生一个。
没关系的,他们别无选择。
我如此自我安慰,渐渐长大,进入初三。
那是2015年年底,继2013年年底单独二孩政策后,15年开始各路小道消息,说全面二孩政策马上就要放开了。
那时候有很多关于这方面的新闻,什么妈妈怀二胎,老大成绩一落千丈;妈妈怀二胎,老大跳楼;妈妈怀二胎,老大心头不忿推倒妈妈导致流产之类的。
这天晚饭桌上,我忐忑地递上月考成绩单,我从年级前三十,掉到了年级八十多。
我很担心被骂,妈妈扫了一眼成绩单后说:“单位安排我去外地学习,要一年时间。”
“初三学习紧张,你爸也不会照顾人,以后你就住校吧。”
“一定要专心学习,别想东想西。”
弟弟的诞生那时我竟傻傻地以为:他们是在为我的将来考虑。
我不想辜负他们的安排,从冬天到夏天,每一个日日夜夜,我都在努力学习。
最后一次模拟考,我拿到了全校第二的好成绩。
连班主任都夸我:“林悦,只要稳住这成绩,你肯定能进全县前三十,到时候就能进市重点了。”
我所在的县城最好的高中是一中,可这些年教育资源在不断往市里集中,县里好老师都被挖走,在大学扩招的情况下,一中的一本率还连年下滑,市重点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这次谈话后,学校放了三天假,让我们考前自我调节下。
我拿着成绩单回家,迫不及待想告诉爸妈,我有希望去市重点,我可以做他们同事中最有出息的孩子,我可以给他们挣面子。
路上碰到有老奶奶卖百合花,妈妈很爱这个花,以前碰到总会买一束,所以我用准备买烤肠的钱买了一大束,一会视频时,她便能看见了。
我一路跑回家属楼,不知是谁家有喜事,楼下的鞭炮屑堆得满满当当,玉兰树下一丛丛的小栀子开得正好,隔壁栋的张爷爷正在嘎嘎作响的老旧健身器材上锻炼,他微笑而怜悯地看着我:“悦悦,恭喜你当姐姐咯。”
嗯?当姐姐?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在这一刻喷发,我心跳如擂鼓,一口气飞奔上五楼,推开门。
家里正是热闹,一堆人围着妈妈,她戴着帽子,手里抱着一个红彤彤满是绒毛的孩子,骄傲无比:“悦悦刚生出来尖嘴猴腮的,我都以为是护士抱错了。
你们看胜宇,白胖白胖的。”
大家纷纷附和:“八斤半,难为你还能顺产出来。”
“你们两夫妻在正式单位上了这么多年的班,房子车子都有,现在有了儿子,这些就有人继承咯。”
“还是你命好,赶上了最后一趟车,但凡我再年轻五岁,也能拼一把。”
……如被万千碎玻璃哽住喉头,我艰涩开口:“妈……”众人纷纷朝我看来,妈妈脸色大变,好像我是洪水猛兽,她将怀里的孩子搂紧,问:“你回来怎么没提前打个电话?”我快步上前想看看那个孩子,可客人们纷纷围过来,她们拽我的胳膊,困我的手脚,好言相劝。
“你爸妈瞒着你是怕影响你学习。”
“你有了弟弟,以后嫁人也不怕被婆家欺负撒。”
“他们一片苦心全部为了你,你可千万不能有害你弟弟的心思。”
破碎的梦多可笑啊,从小到大,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我身上如此费心,竟是做了这么一场盛大的骗局,让我当了唯一一个被骗的小丑。
我情绪激动,砸了锅碗瓢盆,掀翻椅子,冲客人咆哮:“我不需要弟弟,我不需要!”“他根本不是我的靠山,他是来跟我抢爸妈的。”
……亲朋纷纷指责我:“你爸妈为了你忍了十五年,你也要体谅他们,不能这么自私。”
“所以老话说得有道理,女儿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客人四散,家里一片狼藉,那把纯洁的百合花掉落在地,被踩了无数脚,变成一摊难看的脏污。
妈妈让奶奶把弟弟带回卧室锁好门,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你是姐姐,爸妈养了你十五年,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
“现在就算有了弟弟,爸妈最爱的还是你。”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汹涌而出。
妈妈,我长大了,我再也不是那个,一根美羊羊气球就会让我上当的小孩了。
一连两天多我都没吃饭,一开始妈妈还好言好语地哄着,后来便有些不耐烦了。
“我们亏你吃短你穿了吗,你要死要活地给谁看。”
“你不帮着带下弟弟就算了,还让我一个坐月子的伺候你安抚你,你怎么这么自私?”奶奶翻着白眼:“你们平时就是太惯着她了。
别管她,饿了自然会吃,还能把自己饿死不成。”
隔着薄薄的门板,我听见林胜宇半夜里一直哭,凌晨两三点,妈妈还抱着他走来走去,轻声细语给他唱催眠曲。
我听见妈妈发现自己没奶急得哭,爸爸凌晨一点多开着车跑遍县城找开门的母婴店买奶粉。
林胜宇不过轻轻咳嗽了两声,爸妈就急得不行想去医院。
原来他们不是不懂怎么爱孩子,只是——不爱我罢了。
我躺在床上,看着日升日落,月明月暗,日月轮回有时,每一日都是新生,可我的人生,恐怕坠落之后就再也没有升起的时候了。
就在绝望之时,远在外地的姑姑给我打了电话,她是奶奶口中的“不孝女”,念了大学,在大城市有了好工作,却一大把年纪也不结婚,很少回家,更没有反哺家里。
她跟爸爸也不亲近,但对我尚可。
记得小时候我整个冬天都在流鼻涕,爸妈和奶奶都不当回事,说我是不爱卫生,是难得回来一次的姑姑带着我去医院,挂了号拿了二十来块钱的药,治好了毛病。
她跟我联系得不多,但每年都会给我寄课外书。
她劝我:“悦悦,越是这样你越要打起精神,只有考上好高中,上了好大学,才能像我一样,走出那个家。”
“就这样烂在家里,你甘心吗?”我强撑着爬起来,去厨房找吃的,打碎了一个碗,惊动了奶奶,她骂骂咧咧进了厨房:“我就说没有哪个傻子会把自己饿死。”
“你知道你爸妈单位里有多少人怀孕了偷偷去照B超,是女孩就流了重新怀不?”“你爸妈当时明知道你是女孩,还坚持把你生下来,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中考的失败妈妈从主卧出来:“小宝睡了,妈你小声点。”
“给悦悦煎两个鸡蛋吧。”
林胜宇每天半夜哭个不停,很影响我睡眠,虽然一再告诫自己沉着冷静,可考试那几天睡不好,情绪也受了很大影响。
出分数那天,正好是林胜宇的满月酒,爸妈订了县里最好的酒店,摆了十几桌,席面3888一桌,待客的烟都是软中华。
天气阴沉沉的,暴雨将至,妈妈抱着林胜宇笑得像朵花,来来往往的宾客都在夸他长得好看,一副聪明相,以后一定能上清华北大。
他是世界的中心,无人在意今天对我来说也是极为重要的日子。
我拿着手机站在窗边,拨通了查分电话,雪白的闪电点亮阴沉沉的天空,滚滚雷声由远及近,却盖不住电话那头机械的播报声,我考砸了,非但去不了市重点,甚至比一中的分数线还低二分,一个选择题的对错,就为我的人生,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雷声隆隆,林胜宇被吓得嗷嗷哭,妈妈去洗手间了,爸爸陪客人喝酒,一整个面红耳赤。
“我四十多岁还能生儿子,牛不牛?”“我以后死了也有子子孙孙上坟咯!”……我捏着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