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子多孙儿孙满堂

屋子里弥漫着排骨藕汤的浓香，和一股子散不掉的压抑。

王丽娟把砧板剁得砰砰响，手里的锅铲在铁锅里刮得刺耳，她的话跟那油点子一样，又密又烫，首往黄元华脸上溅：“你回来搞么斯啊？

啊？

三十岁的人了，媳妇媳妇冇得，北京互联网大厂滴工作工作搞丢！

当初叫你莫往那北边跑，不信邪，现在好嘞，像个苕一样的被别个赶回来，脸都丢尽了！”

黄元华坐在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旧餐桌旁，眼皮耷拉着，盯着碗沿上一个洗不掉的油渍。

这场景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胃里发紧，仿佛一下子被拽回了那个怎么考都换不来一句好话的中学时代。

“你看你像个么样子！”

王丽娟把一盘红烧茄子重重顿在桌上，汤汁溅了出来，“高不成低不就，当初捧个铁饭碗几好？

非要学别个搞么斯互联网，那是你搞的？

现在好，熄火了吧！

我跟你爸爸出去买个菜，碰到街坊都不晓得么样开口！”

一首闷头看手机的父亲黄凝，这时候才像被按了播放键，头也不抬地接了一句：“啧，少说两句，回来就回来了。”

“少说两句？

你倒会当好人！”

王丽娟的火力立刻转向，“一天到晚抱个手机，儿子变成这个鬼样子你不管？

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冇得一点用！”

她转身又去翻炒锅里的虎皮辣椒，刺啦一声，辣味混着焦香冲进鼻腔，跟她的话一样呛人。

最后一把翠绿的竹叶菜丢下锅，她的话头又转了回来：“我告诉你黄元华，莫以为躲回屋里就冇得事了。

隔壁张太婆的姑娘，就是那个当护士的，过两天你给我去见一面！

三十岁不到，配你绰绰有余！

你再这个鬼相，以后就等着打光棍，跟我俩老的坐到一起烂死！”

黄元华扒拉着碗里的饭粒，排骨藕汤煨得再烂糊，他也觉得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

这个家，还是老样子。

窗外的武汉华灯初上，而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一无是处、永远让母亲失望的少年。

黄元华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楼。

老旧楼梯间的霉味混合着某家传来的煨汤香气，非但没有带来慰藉，反而更添烦闷。

推开单元门，初夏傍晚湿热的风裹挟着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他站在了西马路上。

马路对面，就是武汉市财政局。

那栋在他童年和少年时期显得无比威严、甚至有些压抑的建筑，此刻在夕阳下静默着。

那是他母亲王丽娟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也是她所有“要强”的具象化体现。

他几乎能想象出，母亲那些同事们在茶余饭后，是如何用“别人家的孩子”来作为谈资——张处的儿子保研了，李科长的姑娘拿了国外名校的offer，就连门卫老刘的儿子，也考上了公务员，端上了铁饭碗。

唯独他，黄元华，成了王丽娟职业生涯里最拿不出手的“作品”。

记忆像这湿热的空气一样，无孔不入。

脑海里浮现出初中数学老师程松青那张总是带着讥诮的脸，尤其是他用那口标志性的黄陂腔武汉话点名让自己上黑板做题时的样子。

“黄元华，来来来，你上来把这个题做一哈。”

“么样搞的撒？

这么简单的题都解不出来？

你妈在财政局那精明的一个人，生的儿子么连个函数都搞不清白？”

“看你这个解题思路，真是稀烂！

回去跟你妈说，数学不行，趁早想别的出路，莫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那些带着浓重口音的奚落，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年少敏感的自尊心上。

而每一次考试失利带回家的试卷，换来的必然是母亲更猛烈的怒火和更长久的唉声叹气。

他理解母亲的失望，她在单位要强，回到家，自然也希望儿子是她的骄傲。

可他偏偏不是。

更让他感到无力的是父亲黄凝的态度。

每当母亲因为他的成绩而爆发时，父亲总是置身事外，要么继续盯着电视里的球赛，要么就轻飘飘地来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急有么用？”

那种不负责任的、吊儿郎当的姿态，非但不能平息战火，反而像往烈火上浇油，让母亲更加怨恨，觉得在这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着急，在操心，所有人都像是在跟她作对。

想到这里，黄元华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积压在胸口的郁结都排出去。

他沿着西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条路，他走了十几年，熟悉得闭着眼都能摸清每一个店铺的位置。

两旁的小吃摊早己支棱起来，构成了武汉最生动的烟火图景。

“豆皮！

新鲜出炉的豆皮！”

“炸炸，炸炸，其炸炸。”

“凉面凉皮！

酸甜苦辣随你口味！”

“正宗长沙臭豆腐，闻起来臭，七起来香！”

油炸的滋啦声、锅铲与铁锅的碰撞声、小贩们的吆喝声、食客们的谈笑声……各种声音和气味交织在一起，热闹而鲜活。

要是往常，他或许会停下来，买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粉，或者一份焦香的豆皮，用食物的温暖慰藉自己。

但此刻，这满街的活色生香，却像是一幕与他无关的喧闹戏剧。

他穿行其中，却感觉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所有的热闹和快乐都是别人的，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只觉得内心一片疲惫和麻木。

武汉还是那个生机勃勃的武汉，西马路还是那条充满烟火气的西马路。

可他黄元华，却像一个找不到自己位置的游魂，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感到格格不入的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