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生1他们叫我驴生。他们说，这就是我们驴的一生。我们二十多头驴，
挤在不到三十平、四面漏风的破棚里。夜晚，腿都不敢伸直，生怕一不小心，
就踹醒了身旁的“亲人”。我们并无血缘，但在心里，它们就是我的亲人。
至于我的血肉至亲，我曾好几次问过花姨，我爹娘去哪了。
她总是望着棚外那片遥不可及的天空，眼神飘忽：“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啦……”这时，
旁边的壮叔会立刻不耐烦地打断：“有我们疼你，还不够吗？”我低下头，
把脸埋进花姨粗糙的毛发里，藏起心中那份空落落。“神”来了。我们都这么叫他。
他掌管一切。每天的食物是剌嗓子的干草。但我记得，很小的时候，
他给过我一种叫“胡萝卜”的东西。那滋味带着清甜与爽脆，是我贫瘠记忆里唯一的亮色。
虽胜似亲人，我们也为琐事争斗。那天，他唯独在我槽里多放了一把干草，
浑厚的声音带着赞许：“驴生，今天你表现最好。”我听不懂他的话，
却能从他眼神里读出认可。等“神”一走，旁边的花脸驴立刻阴阳怪气地凑过来：“哎呦喂，
给‘神’灌了什么迷魂汤？没看出来，你心眼儿挺多啊！”我没理他，埋头吃草。下一刻，
肋部一阵剧痛！花脸驴竟狠狠踹了我一脚！我痛得嘶鸣，猛地跳起，食槽被带翻，
草料撒了一地。“闹什么！”神的怒吼传来。鞭子像雨点落下，抽得我皮开肉绽。我蜷缩着，
在疼痛的间隙里，看见花脸驴站在“神”身后，正对我咧开嘴，无声地嘲笑。
这是我为数不多目睹神的愤怒。还有一次，是小黄和花脸为争一口草料大打出手，
被神提起鞭子无情抽打。多数时候，“神”是仁慈的。他每天陪我们玩“游戏”。
他用黑布蒙上我的眼，世界沉入黑暗。随后，我被牵动，
魂牵梦绕的胡萝卜甜香混着麦子气味飘来，甚至能透过黑布模糊地瞥见一抹红色，就在前方！
我拼命追赶，尽管脖颈沉重，每一步都耗费巨力，但那点希望支撑着我。“我们驴皮厚，
经打！神跟你闹着玩呢！”每次挨完鞭子，壮叔总这样安慰。我信了。我问题很多，
最好奇的是，既然“神”如此爱我们，为何还用绳子拴着我们。花姨说，是怕我们走丢，
被外面的豺狼虎豹吃掉。是为了保护我们。我一直深信不疑。这话随着我一天天长大，
深深植入骨髓，成为我认知的基石——直到老黑叔死去的那个夜晚，
我才惊觉：每一个易受伤害的灵魂，童年时都被至亲与同伴种下了种子，
此后竟要耗费半生去疗愈创伤。而他们，却带着满身伤痕，
将自己的一生感恩于那些施予伤害的人，对此浑然不觉。2老黑叔一直没有回来。
棚里渐渐安静，其他驴仿佛无事发生。只有我，盯着棚顶的破洞，心里莫名发慌。后半夜，
我正望着星空出神。“呲……”一阵轻微而持续的声音攫住了我的注意力。我循声望去，
看见“神”正费劲地拖着一个鼓囊的麻袋往院外挪。麻袋似乎极沉，
因为“神”的身体向后倾斜，退得十分缓慢。借着明亮的月光，我将目光移到麻袋上，
瞬间瞳孔放大，倒吸一口凉气，整个身体仿佛被无形之手攥住，
心跳狂飙——从麻袋破洞里垂下的一只熟悉的驴蹄，脚踝上那撮显眼的白毛，是老黑叔的！
我浑身血液像是冻住，疯狂用头撞身边的花脸驴：“醒醒！快看！那是……老黑叔！
”花脸驴被吵醒，不耐烦地抬眼。它只看了一眼，眼神里毫无波澜，反而压低声音，
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黄昏时他没回来，我就知道了。”“知道……知道什么？
”我的声音在颤抖。“死了呗。老家伙，体力不支，累死的。”累死的……这两个字像冰楔，
狠狠钉进我的脑袋。神不是在保护我们吗？怎么会累死？
花脸驴把脸埋进干草：“这就是我们驴的宿命。花姨不让我告诉你，其实……”“其实什么？
”“其实…你爹娘……也是这样没的。别告诉花姨是我说的。”我扭过头，看着熟睡的花姨。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露出了欺骗的底色。难道那些“游戏”，那些鞭子，
那蒙眼布后诱人的红色幻影，
那些“为你好”的绳索……还有花姨每每闪躲的眼神……全是假的？
我所认知的一切——“神的慈祥”，“同伴的温情”——在这一刻，
被那只从麻袋里露出的、僵硬的驴蹄，踢得粉碎。我一直以为握在手中的幸福，
原来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噩梦。无边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紧紧包裹。我不再发抖，
只觉得体内空空荡荡，仿佛身体和灵魂都被一并掏空。我还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我第一次，
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我活在一个用温柔谎言织就的地狱里。怀疑的种子，已然破土。
我忽然看清了——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你好”？扇你一顿说是为你好，
让你不犯错；夸你两句也是为你好，让你不自卑；骂你两句还是为你好，让你长教训。
我们便是在这般轮番的“恩威并施”下，逐渐丢失了自我。若真为我好，你该消失，
离我远远的，容我有时日去弄明白——我究竟是谁，而你，又到底是谁。3第二天，
我再次被蒙上双眼，拉入那片熟悉的黑暗。“吱呀吱呀……”熟悉的摩擦声追随着我的脚步，
像是某种重物在转动。但今天有些异样——“神”骂骂咧咧的吵闹声消失了。
我故意放慢脚步，意外的是，预想中的鞭子并未落下。他出去了？一个念头冒出。
我鼓起勇气，索性完全停下。转动声戛然而止。我在黑暗中小心挪动，
直到身体靠上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体。我卧下来，用脸颊侧面使劲蹭那粗糙的表面。一下，
两下……在摩擦带来的轻微痛感中，蒙眼布的结扣开始松动。终于，它滑落了。
屋顶破洞漏下的天光，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刺入我习惯了黑暗的眼底。
剧烈的刺痛让我猛地闭紧双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敢颤抖着，一点点重新睁开。然而，
光明的世界，竟比黑暗更令人窒息。首先闯入视野的，
是两扇叠在一起的、布满深刻纹路的巨大石饼。放眼望去，我的同伴们如同散落的石子，
各自脖颈上套着轭具，蒙着双眼，拉着石饼转圈。看到它们脖颈上的轭具，
我顿时感到自己脖颈上那沉重的压迫感和皮肉被勒紧的疼痛。跟着它们一同转圈的，
还有那根悬吊的胡萝卜。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我几乎站立不稳。这是石磨……我认得！
在我极其模糊的幼年记忆里，似乎见过它的影子。我扭过头，看向我眼前的那根胡萝卜。
它就在正前方，近得仿佛一伸舌头就能舔到。但它被一根细绳牢牢绑着，绳子的另一端，
系在一根歪扭的树枝上，而树枝，就插在我正拉动的石磨中心的孔洞里！我走，
石磨转；石磨转，树枝转；树枝转，胡萝卜就在我鼻尖前一寸的地方，同步画着圆圈。
“轰——！”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炸开。所有被蒙蔽的岁月，所有被精心编织的谎言，
在这一刻，被这赤裸裸、机械般的真相，撕得粉碎！
没有游戏；没有“为你好”；只有永无止境的奴役。那所谓的“神”，他的仁慈，
是让我们心甘情愿效劳的完美伪装；他的残忍，是对“工具”消极怠工的必要惩罚。
那鼻尖的胡萝卜，是操纵欲望、在绝望中榨取最后一丝力气的永恒幻影。
偶尔多加的一把干草，不过是利用奖励让你更加卖命的手段，更是做给其他同伴看的把戏，
以此激发内部的竞争与所谓的“动力”。而那块蒙眼布……它遮住的何止是阳光，
它遮蔽的是整个残酷的真相！它让我们活在无知与麻痹的温床里，直至力竭而死，最后，
被他像丢弃垃圾一样拖走，就像……老黑叔。
“原来……这就是驴的一生……” 我无意识的低语从我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带着血的气味。
“咣当——” 棚门被推开。他走进来时脸上还带着笑意，可目光落到我身上的瞬间，
笑容骤然僵住。随即，那个我们眼中的“神”，提起鞭子，面部肌肉扭曲成一团，
狰狞地朝我冲来。我的心缩成一团，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的恐惧，死死攥住了我。我几乎是出于本能，立刻拉动轭具，
让石磨重新飞快转动起来，假装一切如常。但太晚了。他那双我曾误读为“慈祥”的眼睛，
像鹰隼一样死死钉在我身上。他大步冲到我跟前，脸上肌肉抽搐，
扬起了那根我再熟悉不过的鞭子。“叫你偷懒！畜生东西，看我不抽死你！”“啪！
”鞭子撕裂空气，带着风声，狠狠抽在我的脊背上。火辣辣的疼痛炸开，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深刻。但这一次，疼痛不再模糊。它像一支烧红的铁笔，
的胡萝卜、麻木转圈的同伴、面目狰狞的“神”——牢牢地、血淋淋地烙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我在剧痛中拉着磨，一圈，又一圈。身体机械地运动着，但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已彻底死去，
而另一个东西，一种冰冷、坚硬、名为“恨”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这，
绝不会是我的宿命。我此刻才懂得：那些真正的坏人，总以好人的面孔出现。
而当你胆敢戳破他们的伪装，他们便会立刻露出獠牙。4我开始焦虑，整宿整宿睡不着。
屁股上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心。看着远处自由飞过的鸟儿，我开始疯狂地向往，
这个世界之外的世界。我望着远方，陷入了沉思……我仿佛活在两个世界。
一个是模糊灰暗的抽象世界；另一个是黑暗却不失色彩的具象世界。抽象世界里，
正进行着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争，是反抗与妥协的较量，是生存与自由的终极博弈。
战火侵蚀着承载它的、更为浩瀚的宇宙，我目睹着刀光剑影的厮杀，那景象如同利刃戳心，
扎心的痛苦让我眼眶湿润。我总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此刻才明白，是我高估了自己。
具象世界，是一个幽暗而具有纵深感的立体空间，被无形的围墙困住。
上空闪烁着无数冰冷的亮点，新生的幼驴满怀期待，死去的亡灵却永不归来。
因为成长的代价，就是让期望悄然消逝，让失望日益壮大。那些离开的长辈，
或许是失望成长得太快，最终化作了绝望，才不再有丝毫留恋。我此刻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
不！更像一个绝望的偷窥者，同时也是一个无力反抗的受害者，
正徒劳地撕开这个世界温柔的表皮，窥探其内部的真相。
我看到妖魔鬼怪、牛鬼蛇神穿着“神”圣的外衣，穿梭在这繁杂的世间，
编织着“为你好”的动人谎言，实则只为自身谋利。他们真是天才的导演。他们被奉若神明，
受尽顶礼膜拜，却没有一头驴怀疑，他们才是这一切苦难的始作俑者。
他们占有并掌握着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资源，却将我们视为玩物，时不时投喂些发霉的草料。
他们让我们成为顺手的工具，我们只是驴，是被圈养的动物，
难道天生就该被“神”如此戏耍？这是何等可笑而又残酷的世界。具象世界里无形的奴役，
如同导火索，点燃了抽象世界的惨烈战争。而抽象世界的战火，
又让我在具象世界里活得愈加痛苦。多么残酷的循环！我纠结于要不要冲出这堵围墙，
自力更生。势单力薄的我，会不会就此沦为战争的炮灰，或是被献祭的羔羊？想到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