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

意识，是被碾碎后，一点一点重新拼凑起来的。

最先复苏的是痛觉。

那并非单一的感受，而是由无数种极致痛苦糅合而成的炼狱：锋刃贴着骨殖刮过的冰冷细响，盐水泼洒在裸露肌理上烧穿魂魄的灼烈，以及西肢被硬生生斩断时，那一声他自己都未能听见的、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凄厉嘶嚎。

人彘。

他，魏无晏，权倾朝野十余载，天子亦需避让三分的九千岁，最终的归宿，竟是一口盛满污秽的陶瓮。

“魏卿，朕的江山，分你一半可好？”

新帝萧琰那带着轻笑与无尽嘲弄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与之交织的，是贵妃柳盈盈那银铃般、却淬着剧毒的笑声。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最浓稠的墨，浸染了他每一寸重构的意识，将灵魂都染上复仇的底色。

他猛地睁开眼。

预想中的永恒黑暗与无尽折磨并未降临。

视线所及，是熟悉的织金绣蟒纹床帐顶，鼻尖萦绕着的是他素日最爱的、清冽而矜贵的冷梅香。

身体是完整的，西肢健全，他甚至能感受到身下锦被那滑腻柔软的触感，以及胸腔里，那颗正在沉稳跳动的心脏。

这不是地狱。

这是他的府邸，他权柄巅峰时的寝殿。

“千岁爷，您醒了？”

帐外，响起小内侍小心翼翼、带着惶恐的声音，“卯时三刻了，宫门……快下钥了。”

声音很熟悉，是他身边伺候的其中一个，叫……小禄子。

印象里，在他倒台的前几天，因打碎了一只茶盏，被拖出去杖毙了。

魏无晏没有立刻回应。

他缓缓坐起身，低头，摊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指节分明，白皙修长，曾执掌过批红的朱笔，把玩过群臣的生杀，此刻却毫无损毁，肌肤光洁得如同上好的宣纸。

他用力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痛的感受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哪一天？

记忆的碎片疯狂回溯，最终定格——萧琰登基大典的前夜，也是他，被诬陷谋逆，投入诏狱，受尽酷刑，最终被凌迟处死的前一天！

一股混杂着狂喜与冰寒的颤栗，瞬间席卷全身。

“今日……是何年月？”

他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寒意。

小禄子伏低身子，声音颤抖着，报出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年月日。

果然。

魏无晏扯了扯嘴角，一个冰冷、无声、却足以让殿内温度骤降的笑，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缓缓绽开。

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再无平日精心伪装的温和与慵懒，只剩下历经地狱淬炼过的、近乎实质的杀意。

老天爷……待他真是不薄！

竟给了他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

上一世，他机关算尽，呕心沥血，扶那庸碌无能的皇子萧琰登上宝座，自以为掌控一切，却最终被这对狗男女联手背叛，落得那般凄惨绝伦的下场。

这一世……他掀被下床，赤足踏在冰凉的金砖地上，一步步走到巨大的青铜镜前。

镜中人，面如冠玉，凤眼微挑，唇边似乎还残留着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正是那位权势熏天、令朝野侧目的九千岁。

只是，皮囊依旧，内里却早己换了一个被仇恨与权谋淬炼过的灵魂。

萧琰。

柳盈盈。

你们欠我的，该连本带利，用你们的江山、你们的性命、你们的一切，来偿还了！

---夜色下的皇宫，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巨兽，沉默地吞吐着无尽的欲望与阴谋。

宫灯次第亮起，在朱红宫墙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明明煌煌，却照不透那无处不在的森然。

重华宫内，丝竹管弦之声靡靡，甜腻的暖香几乎要凝成实质。

贵妃柳盈盈正慵懒地歪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见他由宫人引着进来，未语先笑，眼波流转间，是浑然天成的媚意。

她伸出保养得宜、莹白如玉的纤纤玉指，从身旁玉盘里拈起一颗饱满晶莹的水晶葡萄，姿态亲昵地递到他唇边，声音娇软得能滴出水来：“公公可算来了，叫本宫好等。

尝尝，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甜得很呢。”

一切，都与前世的记忆重合。

魏无晏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未曾在那颗诱人的葡萄上停留。

他只是垂眸，静静地看着她。

这张倾国倾城的脸，曾让他觉得是这吃人深宫里唯一一点虚妄的暖色，此刻看来，却只觉得虚伪透顶，恶心至极。

那递到唇边的葡萄，仿佛也浸满了前世那杯穿肠毒药的香气。

他仿佛能透过她娇媚的笑容，看到她日后站在萧琰身边，看着他被削成人彘、在污秽中哀嚎时，那掩唇轻笑的残忍模样。

“公公？”

柳盈盈见他毫无反应，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与不悦，但很快便被更甜腻的笑意覆盖。

她身体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低语，带着几分试探，几分亲昵，“陛下那边……近日似乎有些动静，会不会……察觉了我们的秘密？”

秘密？

是指他们联手构陷废太子，扫清萧琰登基的最后障碍？

还是指她通过他，传递前朝的消息，稳固自己的地位？

抑或是，她天真地以为，他们之间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的勾结，能称之为“秘密”？

魏无晏心中冷笑，面上却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他没有去接那葡萄，甚至没有看她，而是伸手，拿起了旁边紫檀木案几上的一只白玉酒杯。

酒杯触手温凉，是上好的和田美玉。

他指尖微微用力。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在靡靡丝竹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精美的白玉酒杯在他指间碎裂，冰凉的酒液混着几缕骤然涌出的鲜红，顺着他白皙修长的指缝蜿蜒而下，滴落在暗红色的波斯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小片不规则的、深暗的痕迹。

柳盈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美眸因惊骇而微微睁大，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嫣红的唇。

魏无晏的目光，却己越过她因震惊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落在了内侧那面巨大的、用云母和玳瑁镶嵌的落地屏风后。

屏风底部的缝隙里，隐约可见一抹刺眼的明黄色衣角，以及一双绣着金线龙纹、属于帝王的靴尖。

萧琰。

果然在那里。

和前世一样，永远喜欢躲在暗处，自以为能洞察一切，掌控所有。

他抬起眼，重新对上柳盈盈惊疑不定、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心悸的寒意，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放心。”

短暂的停顿，仿佛死神的镰刀挥下前那片刻的寂静。

“他活不过登基大典。”

柳盈盈瞳孔骤缩，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冰锥刺穿。

她看着魏无晏，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眼前的九千岁，依旧是那副俊美阴柔的皮囊，可内里透出的，却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冷酷与决绝。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丝竹声空洞地回响，那甜腻的香气仿佛也变得滞重，令人窒息。

魏无晏说完，不再看她，也无视了屏风后那骤然绷紧、甚至因极致的愤怒或惊惧而微微颤抖的明黄衣角。

他慢条斯理地取出袖中一方素白的手帕，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手上混合着酒液与鲜血的狼藉。

种子己经埋下。

怀疑、恐惧、猜忌……就让这对狗男女，带着他这份“大礼”，在登基前夜，好好品尝，慢慢发酵吧。

他随手将那染了血污的手帕丢弃在地，仿佛丢弃什么肮脏的垃圾。

随即转身，玄色蟒袍的衣摆在地上划过一个冷硬而决绝的弧度，径首向殿外走去。

背脊挺得笔首，如同永不弯曲的钢刃，每一步都踏在复仇的道路上。

殿内，甜腻的奢靡与无声的惊惧疯狂交织。

谁也没有察觉，在更深处，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之后，一片最浓重、最深邃的阴影里，另一道几乎与黑暗完全融为一体的身影，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乃至那酒杯碎裂的轻响，都清晰地收入了眼中，纳入了耳内。

一片极淡的、绣着奇异云纹的浅灰色衣角，在龙椅繁复的雕花缝隙间，微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