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汁滴落素绢的瞬间,庭前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太子殿下......"侍女春桃话音未落,萧景明已经掀开湘妃竹帘。
他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腰间那枚龙凤呈祥佩随着动作撞在紫檀木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玉棠搁下狼毫,目光掠过他空荡荡的右衽——那里本该别着她绣的松鹤荷包。
未及细想,萧景明已经撩袍跪在她面前。
金丝银线绣的蟠龙纹在烛火下明灭,却比不过他眼中灼人的光。
"玉棠,孤要退婚。
"铜雀衔枝香炉里青烟袅袅,将十五年的光影都熏得模糊。
沈玉棠想起三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雪天,萧景明把滚烫的汤婆子塞进她手里。
那时他掌心有练剑磨出的茧,却比任何锦缎都让她安心。
"殿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三日后便是大婚......""孤在洛水畔遇到琴琴了。
"萧景明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玉镯磕在案几上发出裂帛般的声响,"那年洪灾,是她用最后半碗米粥救了孤。
她不要名分,只要与孤长相守。
"沈玉棠望着窗棂外簌簌而落的雪,忽然想起半月前东宫送来的一匣南珠。
当时萧景明说:"南珠虽美,终究不及你眼中星辉。
"如今想来,那匣子里藏着的,怕是苏琴琴发间的木槿香。
"殿下要抗旨?"她抽回手,白玉镯上蛛网般的裂痕刺得眼底生疼。
萧景明霍然起身,玉佩上的流苏扫落她刚画好的墨梅:"父皇最疼孤,只要孤跪求......"话音戛然而止,他像是被自己惊到,踉跄着后退半步。
沈玉棠这才看清,他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粗糙的桃木簪,简陋得与九龙玉佩格格不入。
三日后,太极殿前的汉白玉阶被朝阳染成血色。
萧景明跪在丹墀之下,玄色蟒袍浸透晨露。
沈玉棠站在九曲回廊的阴影里,看着父亲将奏折重重摔在青石板上。
"竖子!当真以为储君之位是凭你那些酸诗得来的?"沈相的声音惊飞檐角铜铃,"去岁黄河决堤,是玉棠替你拟的治水策;春闱泄题风波,是她扮作书童随你彻查。
如今你要用相府百年清誉,换一个村野女子的笑颜?"萧景明脊背挺得笔直,却在对上沈玉棠目光时猛地瑟缩。
她今日穿着御赐的凤穿牡丹嫁衣,金线在风中泛起细浪,比那年上元节他们偷溜出宫放的河灯还要灼目。
"孤......"他的喉结滚动着,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对不住。
"日影西斜时,紧闭的朱漆宫门终于洞开。
老太监捧着明黄圣旨蹒跚而出,尖锐的嗓音刺破暮色:"太子萧景明德行有亏,改立滁阳王萧承稷为储。
沈氏玉棠贤良淑德,赐婚新太子——"沈玉棠猛然抬头,正撞进廊下一双深潭般的眼眸。
萧承稷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玄色大氅上银线绣的麒麟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这位常年戍守边关的王爷,此刻正漫不经心地转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仿佛方才被推上储君之位的不是自己。
02萧承稷的皂靴碾过满地碎雪,麒麟暗纹踏碎廊下冰凌。
沈玉棠注意到他左手虎口处有道蜈蚣状的疤痕,那是五年前北狄夜袭时留下的——当时满朝文武都在传说,滁阳王单枪匹马杀出重围,箭囊里还护着半块发霉的胡饼。
"沈姑娘的丹青愈发精进了。
"他弯腰拾起飘到脚边的宣纸,上面洇着半朵残梅,"只是这墨色太冷,倒像是用冰碴子磨出来的。
"沈玉棠鬓间衔珠凤钗突然坠下颗东珠,骨碌碌滚到萧承稷脚边。
半月前萧景明送来的那匣南珠,此刻正在她妆奁里泛着凄冷的光。
"王爷谬赞。
"她屈膝行礼时,嫁衣上的金线突然勾住腰间玉禁步。
萧承稷伸手虚扶,翡翠扳指擦过她腕间裂痕,凉意顺着血脉直抵心口。
暮色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萧景明突然夺过侍卫的缰绳。
他发冠歪斜地冲向宫门,九龙佩与桃木簪在疾驰中纠缠成结,远远望去竟像条挣不断的锁链。
"拦住他!"沈相怒喝声惊动栖在宫墙上的寒鸦。
萧承稷却抬手制止羽林卫,玄色大氅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他低头看着掌心未化的雪水,忽然对沈玉棠笑道:"你猜他会不会摔断那根桃木簪?"宫门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紧接着是苏琴琴撕心裂肺的哭喊。
沈玉棠望着雪地上蜿蜒的血迹,恍惚间又看到三岁那年的汤婆子。
只是这次,再没有人会捂着结冰的锦囊对她说:"玉棠不怕,景明哥哥在这里。
""王爷想要什么样的墨色?"她突然扯断嫁衣上缠绕的金线,殷红丝缕飘落在萧承稷玄色氅衣上,宛若雪地里炸开的红梅。
萧承稷解下大氅罩在她肩头,北地风雪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他指尖拂过沈玉棠未完成的《岁寒三友图》,在松针末端重重添了笔朱砂:"要像边关的烽火,烧起来的时候,连月亮都会滴血。
"03雪粒拍打窗纸的簌簌声中,沈玉棠的指尖抚过氅衣领口的银狼毛。
北地风沙淬炼过的绒毛硬得硌手,却让她想起萧承稷五年前回京述职时,马背上那个渗血的玄铁箭筒。
"王爷可知朱砂入画,百日必褪?"话音未落,西北角突然腾起三道狼烟。
萧承稷翻腕收走沾着朱砂的狼毫,翡翠扳指划过她颈侧时,在雪肤上拖出一道胭脂色痕迹。
"所以要在褪色前,把整幅山河都染透。
"他转身时氅衣扫落案上镇纸,露出底下压着的《洛神赋图》——那是萧景明及冠时,她熬了七个昼夜临摹的贺礼。
宫墙外马蹄声如惊雷,八百里加急的驿使滚鞍下马,战甲上还凝着黑红的血痂。
"北狄连破三关!"嘶吼声撞碎在太极殿的蟠龙柱上,惊得老皇帝打翻了药盏。
沈玉棠看见萧承稷背在身后的手骤然收紧,虎口疤痕沁出血珠,正巧滴在那笔朱砂红梅上。
"陛下!滁阳王熟悉边关地形......"兵部尚书话音未落,萧景明突然撑着断腿扑到丹墀前。
他发间那根桃木簪不知何时换成了金丝楠木,却仍固执地雕着木槿花纹:"儿臣愿领羽林卫驰援!"沈玉棠轻笑出声。
她解下玄色大氅掷还给萧承稷,嫁衣上的金凤凰在穿堂风中扬起利爪。
当那卷《岁寒三友图》铺展在龙案上时,满朝哗然——虬曲苍松的枝干间,竟藏着十三处水利要塞的标记。
04老皇帝枯槁的手指划过松枝间的墨痕,浑浊的眼珠突然迸出精光。
沈玉棠却转身握住萧承稷渗血的手,将染了朱砂的指尖按在《洛神赋图》的惊涛之上。
血珠顺着曹子建的衣袂蜿蜒,在冯夷击鼓处凝成颗殷红珊瑚。
"陛下!"工部侍郎突然扑跪在龙案前,"这些标记与三日前黄河改道的折子......"惊呼被裂帛声截断。
萧承稷撕下半幅残画裹住伤口,玄铁护腕撞在青铜仙鹤灯台,震得烛泪泼溅如血雨。
沈玉棠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硝石味——那是边关狼烟熏染的气息,混着御药局永远煎不出的苦涩。
宫门外骤然响起号角声,九重宫阙同时震颤。
苏琴琴攥着染血的桃木簪冲进来,鬓间木槿花却换成东珠步摇。
她跪地时故意露出腕上鎏金跳脱,那原是沈玉棠及笄礼上丢的旧物。
"求陛下开恩!"她重重叩首,发间东珠突然崩落,"景明哥哥不是故意摔坏虎符......"萧承稷轻笑一声,翡翠扳指弹在东珠表面。
圆润的珍珠裂成两半,露出里头空心的夹层。
沈玉棠瞳孔微缩——半月前那匣南珠,每颗都藏着半截火药引线。
老皇帝突然剧烈咳嗽,明黄帕子上绽开墨色血花。
沈玉棠看着萧承稷扶住摇摇欲坠的帝王,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扣在命门穴上。
他俯身时大氅扫落案上玉玺,却在坠地前用足尖轻巧勾起。
"传令幽州。
"他对着兵部尚书微笑,虎口疤痕映着朱砂分外妖异,"就说本王要借洛水养烽火,三日后的婚宴,请北狄单于喝杯血酒。
"05玉玺落进沈玉棠怀中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