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迎亲的唢呐声刺破雪幕,红绸灯笼的光晕染得满城皆醉,唯独照不亮我脚下这方寸寒冰。
青石缝里渗出的雪水浸透粗麻裙裾,寒气如毒蛇般顺着小腿攀爬。
触碰我腕骨的灼热何其相似——那时他正为我在《青囊经》批注里添一行小字:当归三钱,可愈相思。
喜乐声里忽而掺进药杵捣击铜臼的闷响。
这铜臼是谢云淮亲手所铸,他说仁和堂的药材需用七分铜三分金的器皿研磨,药性才不损分毫。
如今臼底刻着的姜谢同春四字,早被血竭染得模糊难辨。
我至今记得他第一次踏进仁和堂的模样。
那年春深,谢家三爷为查药材账目亲临药行。
他月白长衫上沾着杏花碎瓣,修长手指拨弄鎏金算盘的模样,像极了戏文里勾魂的玉面书生。
姜姑娘这当归炮制得妙。
他捻起一片药材对着日光端详,琥珀色瞳仁里流转着我看不懂的暗涌,火候多一分则焦苦,少一分则生涩,恰如……恰如什么?他终究没说完,只将一枚缠丝白玉佩压在药方上。
那玉佩雕着并蒂莲,花心嵌着粒朱砂痣般的红玉髓——后来我方知,这是谢家嫡系长子的信物。
婚书在雪地里燃起幽蓝火苗时,我忽然嗅到一丝苦杏仁味。
这味道与谢夫人那碗忘尘散如出一辙。
三日前她端坐紫檀雕花椅上,鎏金护甲划过我颈侧伤痕:云淮儿时养过一只红嘴相思鸟,后来那鸟儿抓破他手背,你猜怎么着?她笑吟吟将婚书丢进炭盆,他亲手拧断了鸟脖子。
此刻火舌正吞噬谢云淮的字迹: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墨迹里掺着西域龙血竭,遇热便洇出猩红纹路,宛若嫁衣上刺绣的曼珠沙华。
姜姑娘可知这青石阶的来历?管家油青缎面靴碾过积雪,鞋底暗纹竟与谢云淮常穿的蝠纹踏云履一模一样,三爷特地从琅琊运来三百车青石,说是要铺一条直通谢府正门的路。
他忽然俯身扯开我衣襟,暴雪瞬间灌入锁骨处的旧疤——那是为试药留下的烙印。
可惜啊,冰棱般的嗓音刺进耳膜,三爷今早下令,这条路只容穿金丝履的贵人走。
金丝履。
我盯着新娘石榴裙下若隐若现的鞋尖,忽然想起谢云淮曾握着我生满冻疮的脚,将仁和堂三成利钱换成狐裘袜:我的阿宁合该踩在云锦上。
怀表坠子突然迸裂,一缕青丝飘落雪地。
这不是我的头发。
发丝末端染着诡异的靛蓝色,正是《青囊经》记载的牵机引中毒症状。
记忆倏然闪回乱葬岗那夜——十七岁的谢云淮浑身溃烂,却将染血怀表捂在心口喃喃:不能忘……不能忘……当时我以为他在说谢家,如今想来,那怀表夹层里或许藏着更大秘密。
吉时到——傧相长喝声中,新娘嫁衣倏然掠过青石阶。
我眼睁睁看着那片靛蓝发丝黏上她金线密绣的裙摆,像条毒蛇钻进猩红浪潮里。
第二章:倒叙初遇我第一次见谢云淮是在乱葬岗。
腐尸堆里伸出的手骨挂着半截暗红袖角,像开败的曼陀罗垂死挣扎。
十七岁的谢云淮蜷在蛆虫蠕动的泥坑里,溃烂皮肉间隐约可见森森白骨,唯独护着怀表的左手完好无损——后来我才知那银链上嵌着的红玉髓,是谢家嫡子才配有的生辰石。
别碰……脏。
他喉管发出风箱漏气般的嘶鸣,却在我伸手探脉时猛然咬住我虎口。
血珠滚落腐尸黏液,竟泛起诡异的靛蓝色。
师父举着火折子凑近细看,忽然变了脸色:是牵机引!谢家独门秘毒。
我们将他拖回仁和堂时,月已上中天。
剜腐肉需用烧红的柳叶刀,你能忍?我攥着浸透麻沸散的棉帕,却见他直接咬住枕边《青囊经》。
刀刃切入腰腹溃烂处时,他脖颈青筋暴起,冷汗浸透身下草席,却始终未发出半点声响。
三更时分,他高热不退,死死掐着我腕骨呓语:母亲……别喝那碗药……我掰开他手指时触到满掌刀茧,与那矜贵红玉髓格格不入。
第七日晨,他忽然睁眼擒住我捣药的手:姑娘名讳?姜宁。
我抽回生满冻疮的手,安静躺着,你肋下刀口还没结痂。
他竟低笑出声,震得伤口渗出血珠:原来仁和堂当家是个黄毛丫头。
半月后毒症渐消,他倚着药柜看我炮制当归。
谢家十三年前清理门户,给叛徒灌的就是牵机引。
他突然将怀表按在案上,机括弹开露出夹层里泛黄的纸片——竟是仁和堂某年的药材采购单,姜姑娘可知,当年瘟疫时谢家囤积的苍术,七成从这里流出?我药杵当啷坠地。
那场瘟疫夺走扬州半城性命,而父亲临终前抓着我的手反复念叨:宁儿记住,药材商的手比阎罗更毒。
现在跑还来得及。
他漫不经心摩挲着红玉髓,等我嫡兄发现私生子还活着,仁和堂连只耗子都别想逃。
当夜三更,马蹄声踏碎长街寂静。
从后门走!谢云淮踹翻药柜挡住前厅,拎起我就往后巷冲。
火把光影里传来狞笑:三爷吩咐了,那小杂种和仁和堂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被他推进污水横流的暗渠,头顶石板轰然闭合前,他塞来染血的《青囊经》:去城南找秦掌柜,就说……利箭破空声截断话音。
我在恶臭中蜷缩了整整一夜,直到石板缝隙漏进天光。
血水顺着沟槽浸透鞋袜,而暗渠尽头躺着三具黑衣尸体,每具喉间都钉着枚红玉髓——与谢云淮那枚一模一样。
三月后,我在黑市药铺重逢谢云淮。
他玄色大氅下露出绣金蟒纹中衣,正俯身嗅着柜上血竭:成色太次。
转身见我时瞳孔骤缩,旋即含笑掸去我鬓角药渣:姜姑娘别来无恙?你到底是谢家什么人?我盯着他腰间新佩的翡翠螭纹扣。
现在么?他指尖掠过我结痂的虎口咬痕,谢家见不得光的刀。
后来我方知晓,那夜追杀我们的三爷早成他刀下亡魂。
他亲手剥下嫡兄指间翡翠扳指,踩着血泊坐上江南药市头把交椅。
而暗渠里那三枚红玉髓,原是他生母被毒杀前偷藏的——真正该戴它的人,本就是他。
深秋夜雨,他浑身湿透撞进仁和堂。
别点灯!他喘息着抵住门板,肩头刀伤深可见骨。
我持烛台的手被他攥住:有追兵。
我们在黑暗里鼻息相闻,他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摸索着为他缝合伤口时,他突然闷哼:姜宁,你身上有当归味。
止血药里掺了当归。
不是药香,他呼吸拂过我耳垂,是你。
那夜他高烧呓语,滚烫掌心紧贴我后颈:别怕,我的命是你给的……我僵在榻边直至天明,晨光里看见他睫毛挂着水珠——不知是雨是泪。
第三章:记忆裂痕谢云淮在寅时第三次呕出黑血。
腐肉剜净的伤口本该结痂,此刻却渗出靛蓝色脓液,将缠裹的麻布浸得斑驳如鬼面。
我攥着浸透药汁的帕子擦拭他脊背,指尖触到一道陈年鞭痕——那蜿蜒的疤痕下竟藏着枚朱砂小字奴。
谢家私印……师父猛地扣住我手腕,此子活不得。
窗外惊雷乍起,照得药柜上《青囊经》批注忽明忽暗。
那是谢云淮高烧时攥着炭笔写的,字迹狂乱如困兽:当归三钱,可愈相思,相思入骨,药石罔顾。
他清醒那日,正逢我及笄。
晨雾裹着当归苦香漫进窗棂,谢云淮倚着青竹榻翻阅医书,未愈的左手悬在半空摹写药方。
晨曦勾勒他凌厉下颌,竟比乱葬岗初见时更添三分病骨风流。
姜姑娘及笄,该佩玉的。
他忽然扯断颈间红绳,将浸着血气的缠丝白玉佩系在我腕间。
那玉佩压着师父给的铜药杵,冷热交缠如冰火相淬。
我慌忙推拒,却被他指尖划过腕间冻疮:阿宁的手合该抚琴弄墨,而非整日捣药。
谢公子说笑。
我缩回生满茧子的手,医女的手只配掂量人命轻重。
暮春夜雨敲打药庐瓦檐时,谢云淮开始教我下棋。
黑子落在此处,可破困局。
他执起我的手按向棋盘,掌心薄茧摩挲我虎口旧疤。
琉璃灯盏映得羊脂玉棋子温润生辉,我却盯着他袖口金线暗纹出神——那是江南绣娘独门技法,一寸绣料抵得过仁和堂半月进账。
专心。
玉棋叩击檀木棋盘,你若输满十局,需为我唱支小曲。
我故意将白子掷进茶汤:谢公子该找教坊司娘子作陪。
他忽然擒住我欲收的手,眼底翻涌着我读不懂的墨色:她们不配。
端阳那夜,谢云淮毒发咬穿了我的肩。
疼吗?他舔去我颈侧血珠,滚烫呼吸混着龙涎香扑进耳蜗,谢家嫡子十六岁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