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金陵城浸在冰冷的斜雨里。陆焱是被一阵钻心的疼刺醒的，视野颠倒，青灰色的砖地在头顶晃动，后脑勺几乎蹭着冰凉的潮湿。最先看清的，是一双沾满泥泞的皂靴底，悬在他倒吊着的脸前。麻绳深勒进脖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肩胛骨像是被生生拗断了。
“啪！” 皮鞭撕裂空气的锐响，紧接着是后背炸开的剧痛。他喉头一甜，闷哼被勒在绳套里，只化作一丝嘶哑的气流。费力地向上翻起眼皮，几张模糊而凶戾的脸孔俯视着他，像庙里的泥塑金刚。为首那人身材魁梧，络腮胡茬上沾着几点油星子，手里那根浸饱了水的牛皮鞭梢，正往下滴着暗红粘稠的东西——那是他自己的血。
“赵……赵爷……” 陆焱想开口，嗓子眼像被砂轮磨过。破碎的记忆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扎进意识：陆焱，金陵城无人不晓的败家子。短短三年，百年陆家的铺面、田庄、连祖宅后园那些玲珑剔透的太湖石，都化作了赌坊的筹码、青楼的流水、还有眼前这位爷——聚财阁大当家赵黑虎——手里那张十万两雪花银的借据。
赵黑虎没应声，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攥住陆焱散乱的头发，硬生生将那张倒悬的、糊满血污的脸提到自己眼前。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没什么怒气，只有一种打量死物般的漠然。“陆三少，”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你爹在时，我敬他是条汉子，是个信人。”他另一只手里的鞭子随意一甩，啪地抽在旁边一张紫檀木案角上，坚硬的木料应声裂开一道狰狞的白茬。“可如今，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十万两，明日午时。过了时辰，这陆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昏暗的厅堂，“连人带瓦，都得改姓赵。”
陆焱的瞳孔骤然缩紧。十万两！在这个斗米不过百文的年月，这数目能堆成一座小山。更要命的是，原主那混账的记忆碎片里，分明闪过另一张抵押契——陆府，早就被他偷偷押给了另一家！冷汗混着血水淌进眼角，蜇得生疼。就在这剧痛和绝望的窒息感里，一股奇异的、冰冷的清醒感却从混乱的意识深处挣扎出来。华尔街的风云、数字的洪流、那些在资本绞肉机里翻腾沉浮的日日夜夜……陌生的记忆与这具残破的身体格格不入，却又无比真实。
“赵爷……” 陆焱扯动破裂的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却只牵动了伤口，让血淌得更凶，“您老……打死我，痛快是痛快了……可那十万两……”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捕捉到赵黑虎眼底一丝几乎不可察的停顿，如同饿狼嗅到了血腥。“陆家是败了……可瘦死的骆驼……骨架还在。城郊……还有座庄子……空着……给我……十日……” 每说几个字，喉咙都像被刀刮过，“十日……我让它活过来！到时候……别说本金……利息……我给您翻着番儿地涨！”
嗤笑声从赵黑虎身后传来。一个穿着灰鼠皮坎肩、面皮焦黄的师爷捏着嗓子：“三少爷莫不是疼糊涂了？那庄子？梁柱都让您抽了卖钱，墙皮都恨不得刮下来，就剩个空壳子地基喂野狗了！”
“咳……咳咳……” 陆焱呛出一口血沫，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直刺赵黑虎，“赵爷……您老……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您说……一个空壳子……真就……一文不值？” 他的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偏偏每个字都像秤砣砸在人心上。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智慧碎片——如何撬动杠杆，如何制造稀缺，如何点燃贪婪——在他脑中疯狂碰撞、重组，寻找着在这个时空落地的可能。“您……就不想知道……怎么用这空壳……十日……不，或许更短……让它……生出金山来？”
赵黑虎盯着他，那张横肉虬结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陆焱血污狼藉的脸。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鞭梢的血滴砸在青砖上，嗒……嗒……细微得令人心悸。良久，一声低沉、听不出情绪的笑从赵黑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胸腔的共鸣：“呵……好胆色。”他手一松，陆焱像一袋破麻布般重重砸在地上，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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