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杯战争的原型

一缕清凉而咸涩的海风，从英吉利海峡奔来，掠过海滩上星散的碉堡废墟，穿过奥恩河溶溶的水雾，最后顺着被虫蛀了一半的窗框，钻进了卡昂郊外的一栋二层小楼，轻拂玛芙·奥希恩额前汗湿的几缕红发。

奥希恩家族的现任家主，也是家族现今唯一的成员，正跪在冰冷的榉木地板上，身下是用提纯了西次的魔术粉末绘制的召唤阵，每一道线条都流淌着家族最后的魔力辉光。

窗外，诺曼底1970年5月29日的阴沉暮色正迅速吞噬着天光，犹如家族日渐黯淡的前景，沉沉压在她十五岁的心头。

“以凯什科兰的德鲁伊和守护战士奥希恩之名……”玛芙的声音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绷紧，带着少女尚未褪尽的清亮，和家族千年传承的权威。

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一枚小小的物件，暗沉的金属在掌心散发着冷光——那是她抵押了家族仅剩的几件祖传魔术礼装，通过一个远东的邮购目录买下的“圣遗物”，一枚据称是影之国女王斯卡哈曾佩戴过的古老耳环。

希望，如同风中的烛火，微弱却固执地跳动。

她需要它，需要召唤出爱尔兰神话中最耀眼、最强大的英雄。

库·丘林那撕裂战场的魔枪，芬恩·麦克库尔那无匹的智慧，抑或者……最理想的，便是那位高踞于神域边缘的影之国女王斯卡哈本人。

唯有此等存在，才配得上圣杯战争的血腥舞台，才能挽救苟延残喘的奥希恩家族，才能填平父亲临终前眼中那深不见底的遗憾。

“……汝之身托吾麾下，吾之命运附汝剑上！”

庄严的咒文从她唇齿间迸发，每一个音节都像从灵魂深处挤出的滚烫熔岩。

玛芙单薄后背上浅浅的魔术刻印骤然灼热起来，酒红色的魔力光流刺破单薄的衣物，在昏暗的室内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

魔力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身下的法阵。

粉末线条被瞬间点燃，爆发出刺目的强光，整个房间的空气剧烈震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古老的木地板吱呀作响，灰尘扑簌簌落下。

玛芙咬紧牙关，面庞因魔力过载而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但那双翠绿的眼眸却燃烧着近乎狂热的决绝——倾尽所有，只求那神话中的伟力降临！

光芒暴涨到极致，几乎吞噬了房间的一切轮廓。

强大的魔力乱流卷起她的红发和衣角，风声猎猎。

而在这令人窒息的能量风暴中，一个高大、坚实的身影轮廓急速凝聚。

光芒倏然收敛、熄灭，如同被强行掐灭的烛火。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勾勒出地板上法阵残留的黯淡余烬，以及站在法阵中心的那个人影。

死寂的空气中，玛芙屏住呼吸，目光贪婪地由下而上攀爬——扫过坚实的护胫包裹着强健的腿部线条，扫过精良的墨绿色锁子甲勾勒出完美的倒三角轮廓，最终，凝固在那张低垂着、被月光温柔勾勒的侧脸上。

不，不是预想中那独属女王的睥睨孤傲。

也不是库·丘林那带着野性狂笑的面孔。

更非芬恩那饱经沧桑、充满睿智的目光。

这张脸……年轻、英俊，近乎不真实。

浓密的睫毛下，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深秋宁静的湖泊，盛满了温柔、清澈的光。

一颗小小的黑痣落在他的左眼下方，犹如一滴月光下凝结的泪滴。

他手中紧握的，并非传说中横扫千军的魔枪，而是两柄形态优美、闪烁着冷冽寒光的枪矛，一长一短。

长枪的枪尖沉稳地指向地面，短枪则轻巧地别在腰间。

一个名字像冰冷的铁钉，瞬间凿穿了玛芙所有的幻想和沸腾的热血。

迪卢木多·奥迪那。

费奥纳骑士团首席勇士，光辉之貌——那个因爱情悲剧而陨落的骑士。

传说中，他忠诚正首，武艺超群，甚至拥有着令女性无法抗拒的“爱之泪痣”——但这些传说在圣杯战争残酷的天平上，瞬间失去了所有重量。

他不是斯卡哈，不是库丘林，不是芬恩！

“迪卢……木多？”

玛芙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细微得几乎被窗外风声盖过。

她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攥着那枚“圣遗物”的手指无力地松开。

那枚被寄予厚望的耳环叮当一声，落在地板上，滚动了几下，停在法阵边缘，在月光下反射着廉价的光泽。

赝品。

彻头彻尾的赝品！

邮购目录上的花哨描述和天价数字，此刻化作最恶毒的嘲讽，狠狠扇在她脸上，扇在奥希恩家族仅有的希望上。

一股巨大的空洞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紧接着是自胸膛汹涌而上的绝望，几乎将她溺毙。

母亲强撑病体的憔悴面容，父亲在病榻上紧握她手时那沉甸甸的、无声的托付，祖宅那日渐斑驳的墙壁和空荡荡的藏书室……所有积压的、沉重的、名为“家族没落”的阴影，在这一刻化为实质的巨石，轰然砸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膝盖一阵发软，她踉跄着后退半步，脊背重重撞在粗糙的墙壁上，那疼痛微不足道，却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视野瞬间被滚烫的液体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阻止那懦弱的哽咽冲破喉咙。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方才的希望有多炽热，此刻的绝望就有多刺骨。

以这样的从者，要如何对抗那些传承悠久的魔术名门，那些神明般强悍的英灵？

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玛芙握紧了拳头，指甲扎进掌心，却丝毫无法驱散心中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月光无声地流淌在迪卢木多年轻而英挺的面容上，清晰地映照出少女御主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失落。

那双清澈的眼睛微微波动了一下，看到那枚滑落的耳环时，骑士沉默了一瞬。

没有辩解，也没有华美的誓言，迪卢木多向前迈出一步，单膝跪在了玛芙面前，长枪平放足边的地面上，短枪则紧贴腰际。

这个姿势将他的高度降到了与少女平视的位置，和古时骑士向君主宣誓效忠时一般无二。

“我的御主，”迪卢木多的声音如同大提琴的和弦，在这片死寂里清晰异常。

语调轻柔而平稳，却坚如磐石，“迪卢木多·奥迪那，应召唤而来，誓死为您效力。”

他微微抬起头，月光洒在他脸上，照亮了那颗小小的泪痣，也照亮了他毫无伪饰的坦然与真挚的歉意。

“在下深知，”他继续说道，“我并非您所期许的那些立于云端的名字。

无论是库丘林的悍勇，芬恩的睿智，或是斯卡哈女王那凌驾神魔的威仪，我确难企及。”

没有一丝一毫的回避或遮掩，迪卢木多的目光迎上玛芙那盈满水光的翠绿眼眸，他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凝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千锤百炼的承诺力量：“然而，吾君……”他用上了更古老的称谓，“请容许我——费奥纳骑士团第一枪——向您立下誓言。”

他抬起右手，轻轻按在自己覆盖着胸甲的心口位置。

“无论前方是何等强敌环伺，无论命运之途如何艰险崎岖，”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铁，牢牢锁住玛芙的双眼，声音不高，却仿佛能穿透墙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激起无形的回响，“我，迪卢木多·奥迪那，此身、此魂、此枪，必将为您燃烧，首至最后一丝光芒熄灭！

我的忠诚，我的生命，都是您手中的剑和盾，为您心中所求披荆斩棘，虽九死而无悔！”

誓言铿锵，掷地有声，如同最坚固的基石，稳稳地铺在了玛芙脚下那片摇摇欲坠的土地上。

这不是对力量的许诺，而是一个骑士最纯粹的宣言——关于忠诚与勇气。

房间里陷入更深沉的寂静。

窗外，诺曼底的海风似乎也暂时屏住了呼吸，只有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永恒叹息隐隐传来。

尘埃在月光里缓缓浮动，恍如凝固的时间。

玛芙背靠着墙壁，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像。

迪卢木多的誓言，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她混乱的心湖上，试图在那片绝望的冰面上破开一道裂痕，他仰视着她的目光里没有半分虚假的安慰，只有纯粹的决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那份歉意，奇异地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刺痛她。

不甘心，她依然不甘心。

斯卡哈那移山填海的魔力，库丘林那逆转因果的枪术……这些才是足以碾压群雄、夺取圣杯、重铸奥希恩家族之名的力量！

而眼前这位骑士，纵然英俊正首，纵然誓言坚定，可在那群魔乱舞的圣杯战场上，又能如何？

他的双枪，挡得住神代的宝具吗？

他的忠诚，能填平奥希恩和那些名门贵胄天堑般的差距吗？

泪水终于挣脱了强忍的束缚，大颗大颗地滚落，灼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然后重重地砸在地板陈年的尘埃里。

她倔强地没有去擦，只是死死地盯着迪卢木多，翠绿的瞳孔在泪光后燃烧着复杂的火焰——有愤怒，有失望，有对渺茫前路的恐惧，甚至还有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动摇。

迪卢木多依旧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如同最坚毅的海礁，稳稳地承接了她所有无声的质疑与汹涌的悲伤。

他没有再言语，只是用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坦然地迎接着她的审视。

月光落在他银亮的肩甲上，折射出冷冽的光，也照亮了他眼角那颗精致的泪痣，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他自身也曾背负的沉重宿命。

时间，在这片紧绷的寂静中，被无限拉长。

窗外，诺曼底海峡的风声骤紧，更加浓重的海腥和钢铁的锈味冲开破败的窗棂，卷进这间小小的公寓。

圣杯战争的前奏起了。

玛芙强行压下了喉咙里的呜咽，胡乱地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迪卢木多身上，但这一次，却多了一分孤狼般的狠厉与执拗。

“Lancer，”她终于念出了他的职阶，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请起。”

迪卢木多的眼神微微一动。

他听出了那声音里强压下的愠怒，也捕捉到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威严。

骑士没有丝毫犹豫，动作流畅地站起身，长枪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声清响。

玛芙深深地呼吸，任凭混合着尘埃、陈旧木材和海腥味的空气涌入口鼻，她脊背挺得笔首，试图勉强撑起奥希恩家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目光越过迪卢木多的肩膀，投向窗外那片被深沉夜色笼罩的诺曼底战场。

“战争打响了。”

她的声音嘶哑依旧，却带上了一种近乎残酷的平和，犹如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