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40岁生日那一天，是全部落有史以来最长寿的人。
对于平均岁数不超过35岁的部落人来说，我能活到这个年龄，已经算是奇迹。
日益衰败的内脏时刻在提醒着我：已经到时候，该回归到山神的怀抱了。可是，
我不想默默地死在石床上。我想让自己的死，更有价值。篝火在石灶里噼啪作响，
火星子溅在石地上炸开细小的烟尘，像去年分鹿肉时孩子们眼里蹦跳的光。
那时我把最肥的脊骨分给断腿的老猎手，小童们围着他拍手，
鹿油滴在石桌上凝成琥珀色的斑，老猎手用骨刀把肉切成小块，连最矮的孩子都分到一块。
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女童举着肉块朝我笑，牙上还沾着油星，肉汁顺着下巴往下淌，
滴在她新缝的兽皮裙上，像朵小小的红花。阿槿端来的鹿血还冒着热气，
腥气混着松木的烟味钻进鼻腔，
这味道让我喉头发紧：阿爹生前总说“新鲜的鹿血要趁热喝才够劲”，
可他死在三十岁那年的雪灾里。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指节硌进我掌心的老茧，说“记住，
酋长的手不是用来握石斧的，是用来分肉的。你看这雪地里的脚印，
每个人的步子都要踩着别人的脚印才不会陷进去，部落也是一样。无论缺少谁，
路都走不成”。阿爹生前总说，“均分”的规矩不是人定的，是山神托梦给祖先的。
很久很久以前，草原上有个叫“独牙”的部落，酋长是个独眼的壮汉，
总把猎物最肥的部分全留给自己和猎手，老弱病残只能啃带骨的碎肉，连肉汤都喝不上。
有年大旱，草原上的草全枯黄一片，独牙部落猎不到猎物，
酋长却私下在山洞里私下藏着半窖肉干，让两个守卫拿着石斧看守，谁靠近就砍谁的手。
有个断腿的老阿妈带着孙儿去求肉，孙儿饿得直哭，老阿妈跪着磕头，额头磕出血，
却被守卫的石斧劈中后背，血淌在地上，渗进干裂的土里，像条小小的红蛇。那天夜里，
山神托梦给独牙酋长：“你看，哪怕是草原上的狼，捕到猎物都会分食，
连刚断奶的幼崽都有份；你看，哪怕是崖上的树，阳光雨露从不只浇给最高的那棵，
矮树也能扎根。你把肉藏起来，就是把人心藏进了石头缝，迟早会烂成泥。
”酋长醒来很清楚地记得这个梦，却对着山神石像啐了一口，骂“妖梦”，
还把梦里的话刻在石上嘲笑，说“只有傻子才会把肉分给没用的人”。没过三天，
独牙部落的帐篷突然全着火，火舌舔着帐篷顶，把夜空映得通红，火里飘着肉干的焦味，
像在哭。酋长抱着最后一块肉干往山上跑，却被脚下的石头绊倒。那石头上沾着老阿妈的血，
突然长出密密麻麻的尖刺，刺穿他的手掌。他手里的肉干掉在地上，瞬间被蚂蚁啃光，
连骨头渣都没剩。大火灭后，独牙部落的帐篷全成为黑炭，
只有老阿妈死前靠着的那棵老橡树还活着，树干上渗出红色的汁液，像在流泪。
后来路过的牧民发现，橡树洞里有个陶罐，里面没有肉，只有刻着“均分”的木牌，
牌上的字沾着汁液，摸上去是温的，像还带着老阿妈的体温。从那以后，
所有部落都学会均分猎物：老弱拿最嫩的肉，猎手拿带骨的，连刚会爬的婴孩都有块肉糜。
有人问为什么，老人就指着橡树说：“山神看着呢，谁把肉藏起来，谁就会被石头刺穿手掌。
”阿爹说，我们部落的赭石图腾，就是照着那陶罐上的花纹画的。你看那图案里，
每个人手里都捧着肉，连太阳都把光洒在每个人身上，没有谁被落在阴影里。
“这不是怕山神惩罚，”他摸着我的头笑，掌心的茧蹭过我额角，“是因为啊，人心像陶罐，
你往里面装公平，它就长出温暖；你往里面装贪心，它就长出尖刺，最后把自己扎穿。
”我用粗糙的手指捏住木碗边缘，指腹摸到碗底的细纹。这是我十五岁亲手凿的木碗。
边缘被磨得光滑如镜，却还能摸到当年刻的“均分”二字。笔画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油脂，
在火光下泛着暗哑的光。碗沿还有个细小的缺口，是去年给小童分肉时被骨刀磕的。
那天我分完最后一块肉，小童举着木碗跟我道谢，碗沿撞在我手上，就磕出了这个缺口，
我一直没舍得换。这双手握过三十年石斧，虎口的老茧厚得能挡住木刺。掌心布满裂子，
雨季时会渗血；更攥过部落的生存密码：哪片崖壁的赭石能画祭祀图腾要在月圆夜采集，
混着三岁雄鹿的心血才灵验，画时要念“众人同饮泉，同享猎”的口诀，
少一个字都不算数，哪块湿地的芦苇能编储粮筐要在霜降前收割，带着露水晾晒三天，
编筐时要在底层织“同心结”才不会漏粮，去年有个新媳妇没织结，粮全漏在雪地里，
哪丛断肠草混在鹿血里会让蚂蚁蜷成团叶尖带锯齿的那种最毒，
根茎泡过的水连野狗都不碰，去年有只偷吃祭品的狐狸喝下去，半天就倒在祭台边，
嘴角冒白沫，腿还在抽搐。“今天该杀头羊祭山神。”阿槿的声音软得像刚化的雪水，
腕子上的兽牙串却随着动作晃得刺眼。那串牙用成年公鹿的犬齿串成，每颗牙都磨得发亮，
串牙的麻绳是用芦苇根编的，结实得很。这是部落“分配者”的信物，
本该由酋长授予“最懂公平”的人。去年我亲手把它系在阿槿腕上时，
她刚学会给储粮筐编“均分”的花纹，指尖缠着草绳勒出的红痕像沾着野莓汁。
她举着筐跑遍部落，每个帐篷都进去晃一圈，说“以后我要让每个人的筐都装满粮，
连老猎手的筐都不例外”。可现在这串牙却变成她和阿岩私会的记号。
三天前我在桦树林里撞见他们，兽牙串就挂在低矮的树枝上，铃铛被风吹得叮当响，
像在炫耀。阿岩正把一块带筋的熊肉塞给她，她咬一口，嘴角沾着血说“等你当上酋长，
分我一半猎物，我要把最好的肉藏在陶罐里，只给你吃”。阿槿的指甲涂着红泥，
是后山的赭石粉调的，我认出那颜色和储存圣物的石箱里的赭石一模一样。
那赭石是用来画图腾的，不是涂指甲的，心里猛地一沉，指尖攥紧木碗。
“酋长之位”从来看的不是“谁能杀黑熊”，是“谁能让最后一个老弱也分到肉”。
我年轻时能单手折断雄鹿的角，十七岁那年冬天带着猎手们猎到三只野猪，
回来时却看见帐篷里飘着哭腔。我把肉全分给带伤的猎手，
忘记给守帐篷的老人和孩子留一口，结果有个刚断奶的婴孩饿得哭断气，
他娘抱着冰冷的孩子，眼神空得像深冬的泉眼，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那天我蹲在雪地里啃硬邦邦的麦饼，饼渣掉在衣襟上，老猎手拄着拐杖走过来，
把怀里裹着的鹿肉塞给我，肉还带着他的体温：“你阿爹当年第一次当酋长，
也忘掉分肉给我这个瘸子，可他第二天就把自己的口粮全送来，
还说‘酋长的肚子要能装下委屈，才能装下部落’。
”第二年我发现“把野麦和兽油混着烤能让干粮撑过雪季”，烤饼的香味飘出帐篷时，
孩子们扒着帘缝看，睫毛上的霜花被热气熏化，在脸颊上淌出细痕。
我把第一块烤饼递给那个失去孩子的女人，她咬一口，眼泪掉在饼上，说“谢谢你”，
声音轻得像羽毛。那年冬天，部落没有一个人饿死，老猎手摸着我的肩膀笑，
指腹蹭过我鬓角的伤。那是猎野猪时被獠牙划的，他说“这疤比石斧还能证明你是酋长，
因为它记着你的错”。现在祭台边还摆着那只装兽油的陶罐，罐口结着厚厚的油垢，
阳光照上去能看见里面沉淀的碎麦壳，像封存着那年冬天的暖。火堆对面，
阿岩正蹲在石碾旁磨陶罐，陶轮转动的吱呀声里，他的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
陶土是他昨天从后山挖的，带着湿乎乎的腥气。
我原来教给他“好的陶土要在阳光下晒三天去潮气，不然烧出来的罐会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