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条灰蟒盘踞在老鸹岭的脊背上，李大山踩着露水往鹰嘴岩去。
背篓里新挖的柴胡草还沾着湿泥，根须间缠着几绺暗红毛发——这是昨夜娘咳血时，
他蹲在灶前用艾草灰搓药丸子时沾上的。三日前镇东王瞎子给娘把过脉，
说这症候得用断肠崖背阴坡的紫地丁作引，混着五更时的无根水煎熬。
山风掠过苦楝树的枝桠，惊起几只铜蓝鹟。李大山蹲在鹰嘴岩下，用柴刀背敲了敲青石壁。
这是老药农周瘸子教他的辨水法：若石缝渗出的山泉水带着铁腥味，半刻钟内必有雨。果然，
水珠沿着墨绿的苔衣滚落时，他舌尖尝到了锈铁般的涩。西北方忽传来细弱的呜咽，
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这声响他再熟悉不过——去年腊月娘犯心绞痛，
也是这般哽着气的呻吟。循声钻进刺藤丛时，狗尾巴草穗子扫过脸颊，
草籽间竟夹着几缕银白的毛。石缝里蜷着团雪色，白狐后腿夹着个生锈的"鬼见愁"。
李大山瞳孔骤缩：这种带倒钩的兽夹是前清猎户的阴损玩意，早该绝迹了。
畜牲琥珀色的眸子蒙着层水雾，
他忽然想起娘亲弥留时攥着他手的样子——都是将死之物望着人间最后一眼的光景。"莫怕。
"他解下腰间竹筒，倒出给娘镇痛的酸枣仁。白狐鼻尖抽动两下，突然咬住枣仁，
尖牙擦过他虎口，却连油皮都没蹭破。
解兽夹时铁链上缠着的褪色红绳让他脊背发凉：绳头铜铃不过指甲盖大，
铃舌竟是根乌黑的指骨。背篓陡然沉了三成。白狐伏在柴胡堆里，
尾尖有一下没一下扫他后颈。这触感让李大山想起幼时娘用鸡毛掸子拂去他衣上草屑的滋味。
路过村口土地庙时，供桌上的糯米酒突然翻倒，他分明听见石像后传来嗤笑："蠢材，
捡了个催命符哩！"转头却见香炉里三炷残香，烟迹扭成个狰狞的蜘蛛模样。
李大山后颈发紧，背篓里的白狐忽然低呜，喷出的气息竟带着紫地丁的苦香。
这味道让他想起断肠崖的晨雾——每逢月亏之夜，那儿的雾气会在卯时凝成婴孩啼哭的形状。
当夜雷雨来得蹊跷。李大山给娘喂完参须粥，忽觉眼皮发烫。灶膛里的柴火爆出七颗火星，
竟在泥地上排成北斗。他鬼使神差地摸向灶灰，指尖触到个硬物——是半枚生锈的铜铃，
铃舌早已不见，内壁刻着"赵记"二字。梦境里寒气刺骨。李大山赤脚站在山涧中，
对岸青衫女子正在梳头，发间别着的紫地丁还带着露水。"明日卯时三刻，往北坡断肠崖去。
"她的木梳裂成两半，一半沉入潭底，一半化作蓝尾鹊飞上他肩头，"根须缠红线的别动，
找那棵系蓝线的。"鸡叫头遍，瓦罐里泡的苍耳子突然爆开。李大山摸黑上山时，
怀里揣着娘绣的驱邪香囊——五色线里绞着朱砂雄黄，却压不住掌心渐烫的北斗疤。
晨露把裤脚浸得能拧出水来，断肠崖的雾气在他踏进山坳时自动分开，
恍若有双无形的手掀开纱帐。石缝里并生着两株人参。系红线的参苗下隐约可见蛇骨反光，
李大山想起青衫女子的警告，柴刀始终悬在蓝线参半寸外。山雾突然凝成利爪状扑来，
他腕间铜铃残片骤响，惊得那雾爪溃散成露。"好凶的地精。"他抹去额间冷汗，
刀尖轻挑参须。蓝线突然活物般缠住手腕，
参头破土时带出的竟是具蜷缩的参婴——五官俱全，脐带处渗出乳白浆液。这浆液滴在岩上，
滋啦烧出北斗状的焦痕，与昨夜灶灰里的星图如出一辙。山坳深处传来铃铛碎响。
李大山将参婴塞入怀中的瞬间，背篓里的白狐突然暴起，利齿撕开他右襟。
三道爪痕渗出血珠，正落在参婴眉心，那小人参竟睁开双目，
瞳孔里映着二十年前场景：赵家老爷正将哭嚎的男童塞进铸铃炉。参须突然刺入伤口，
剧痛中大量画面涌入脑海——原来这百年参是山神埋下的眼线，专记世间恶业。
李大山踉跄扶住老松时，树皮突然裂开道口子，淌出琥珀色树脂凝成句话："速离！
铃阵将启！"东南方腾起血红雾柱，隐约可见铜铃组成的罗网。白狐叼住他裤脚往西拽，
李大山这才发现，自己站的位置正是当年矿工抬出七具腐尸的坑口。怀中的参婴突然啼哭，
声波震碎三丈外的蛛网，露出底下森森白骨。"百年老参！
这品相..."张掌柜的算盘珠噼啪乱响，却在触及参婴时齐齐倒退三格。
柜台暗格里窜出只碧眼黑猫，炸着毛朝李大山哈气——这是药铺养了二十年的镇邪兽，
此刻竟抓裂了自己的左耳。门帘哗啦一掀，穿杭绸马褂的胖子晃进来，
金戒指叩在柜台上震翻雄黄酒。李大山后颈刺痛，
墙角竹篓里的灰毛山鼠正用前爪刨空气——这景象与采参时苔藓示警如出一辙。
赵德贵袖中红绳上的铜铃无风自动，与兽夹残铃共振出催魂的嗡鸣。
药柜最上层的陶罐突然炸裂，霉变的陈皮味裹着蛛卵粉扑面而来。
李大山怀中的参婴突然睁眼，脐带甩出缠住梁上燕巢，生生拽下半片蛋壳。
那蛋壳内壁布满蛛网纹，正是赵家印记。"双倍价！"赵德贵的金牙闪过寒光。
张掌柜山羊胡子抖得厉害，柜台下的手比划"三"字，
袖口却露出蛛形刺青——李大山突然记起，二十年前爹咳血身亡那夜，
正是这老头送来的"陈皮"。山鼠撞翻的油灯泼出绿焰，火舌顺着浸透尸油的麻绳窜上房梁。
浓烟中浮现矿难死者的脸，最清晰的那张竟是参婴所示男童。青娘的声音穿透火场："闭气！
踏坤位！"李大山七步退至药柜暗格，
腐臭味里瞥见贴着黄符的陶罐——"戊戌年四月初七"正是娘亲临盆日。
镇外十里亭的残碑爬满血藤。李大山摊开掌心，齿痕状紫地丁渗出琥珀汁液，
凝成："噬魂蛛饲主三代，铜铃需饮卯时童血。"亭角蛛网燃起青焰，
映出赵德贵祖父将乞儿塞进铸铃炉的场景——那炉火竟是用人脂为油。暴雨倾盆而至，
参婴在怀中啼哭不止。李大山掀开油布惊觉，参须已与自己的血脉相连。
身后铜铃阵哗啦作响，赵家马车轮毂上吊着的铃铛齐齐睁眼，瞳孔里盘踞着米粒大的蜘蛛。
"把参灵交出来！"赵德贵的嘶吼混着雷声炸响。李大山滚进乱葬岗时，
腐土里伸出只青紫小手，腕上系着褪色红绳。他按猎户所授撒了把朱砂，
那手顿时化作焦黑的槐树枝——正是去年吊死疯妇人的那根。柴房泥地渗出黑水，
青娘现出白狐真身，尾尖秃疤流着荧蓝血："取槐花蜜拌坟头土，抹在门楣。"她咬破前爪，
在蜜坛画下星斗阵，血迹竟与李大山掌纹吻合。五更梆子响过三遍，七条系铃白绫垂落梁间，
每只铜铃都渗出脓血。"借你三日阳火！"青娘狐爪按上李大山眉心。
剧痛中他看见：百年前渡劫的白狐被天雷劈中妖丹，
坠入的铸铃炉刻着"赵"字；二十年前自己出生那夜，
赵老爷在产房外洒下蛛卵粉...鸡鸣破晓时，蜜坛里的坟头土凝成参婴笑脸。
李大山舀出混合槐蜜的尸泥，惊觉其中沉浮着矿工的头骨碎屑。门楣抹上泥浆的瞬间，
北坡传来地动山摇的嘶吼，惊飞满林夜枭。七盏白纸灯笼自行浮空，
灯面浮现矿难死者的遗容。青娘尾尖青焰点燃灯芯，
火光竟照出药铺地窖的骇人景象：车轮大的噬魂蛛正在褪壳，旧壳上的人脸分明是赵家三代，
最新浮现的竟是李大山的生辰八字。参婴突然跃入灯阵中心，脐带缠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第一盏灯爆出青光，映出去年救蜂后的场景——他裤脚沾的根本不是露水，
而是噬魂蛛的诞液；第二盏灯赤焰熊熊，
现出张掌柜用石灰堕胎的罪孽...当第七盏灯亮起时，
李大山在火光中看清自己的倒影：胸腔内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裹着蛛网的山参。
青娘的声音从灯焰里传来："你本就是山神埋下的种，二十年前就该化形了。"晨雾散去时，
参婴化作流光没入他心口。李大山摸向怀中，只剩枚生锈的铜铃残片，
内壁"赵记"二字正被新生的根须绞碎。参婴没入心口的刹那，李大山听见群山的心跳。
地底传来铁链拖曳的闷响，震得老鸹岭的乌鸦集体坠亡。
青娘化成的白狐咬住他裤脚往药铺拽，沿途草木皆匍匐如朝圣。药铺后院古井腾起血雾，
井绳自行绞成北斗状。李大山按着突突跳动的胸口，惊觉自己的血正在皮下凝成参须纹路。
青娘尾尖燃起青焰，火光照出井壁的诡异刻痕——全是倒写的《地藏经》，
最深处嵌着具风干的狐尸。"这是我的肉身。"青娘的声音从井底传来，
"百年前赵家先祖用雷劫钉将我封在此处。"李大山探手触摸井壁，刻痕突然渗出黑血，
在掌心灼出"巳亥相交"四字——正是他出生那年月相。地窖方向传来婴儿啼哭。
白狐突然暴起撞开铁锁，腐臭味裹着蛛丝喷涌而出。台阶覆满肉色菌毯，李大山每落一步，
靴底便黏起筋膜状的黏液。怀中的铜铃残片自行浮空，铃舌处钻出条碧绿蜈蚣，直扑他右眼。
蜈蚣在距瞳孔半寸处自燃，青焰中浮现山魈婆婆的烟袋锅。"傻小子，用参血点灯！
"喝声未落，地窖深处传来甲壳摩擦的锐响。李大山咬破指尖，
血珠甩出时竟凝成七盏琉璃灯，灯油是他昨日救下的萤火虫。火光撕开黑暗，
照见中央正在蜕壳的噬魂蛛。旧壳上的人脸扭曲嘶吼，最新浮现的竟是张掌柜的面容。
蛛腹裂开道血口，赵德贵浑身裹着黏液钻出，金戒指熔成铁水烙在眉心："来得正好，
缺个纯阳命格祭蛛！"青娘长啸化形，青衣女子发间的紫地丁射向蛛眼。噬魂蛛螯肢横扫，
掀飞的青砖上全刻着村民的生辰。李大山突然明白：那些失踪的采药人，
都被做成了活体碑文。参血突然沸腾。李大山掌心窜出根须缠住梁柱，
地窖四壁的柴胡草疯长成网。赵德贵狞笑着扯开衣襟，心口蛛网纹里嵌着枚铜铃，
正是当年封印青娘妖丹的法器。铜铃震响的瞬间，地窖穹顶垂下三百道红绳。
每根绳头都系着铜铃，铃舌竟是不同年份的死人牙。李大山太阳穴突突直跳，
二十年前的记忆喷涌而出：娘生产那夜，接生婆袖口闪过同样的蛛网纹。"让你见见老朋友。
"赵德贵摇动主铃。东南角的铜铃里挤出个虚影，正是李大山难产而亡的亲娘！
那虚影脖颈缠着蛛丝，
机械地重复："儿啊...喝药..."手中端的正是掺了蛛卵粉的安胎汤。
青娘突然折下半根尾骨，蘸着参血在地上画阵。"唱《避厄谣》！"她厉喝。李大山刚启唇，
地窖竟响起群山回声。壁上的柴胡草开出紫花，
花粉凝成二十年前替他接生的稳婆——那老妇十指已化作蛛足。
噬魂蛛旧壳里的人脸集体哀嚎。李大山在音浪中看见真相：当年自己本该胎死腹中，
是山神将参灵注入死胎，赵家却趁机在胎盘埋下蛛种。七盏琉璃灯突然爆裂。
青娘将残片塞入李大山伤口，参血与灯油相融，在地面绘出北斗阵图。
噬魂蛛的复眼接连炸开，赵德贵慌忙咬破舌尖，喷出的血里竟混着蛛卵。"坤位！踏三震一！
"山魈婆婆的虚影从灯焰中浮现。李大山踩步如风，参须从毛孔暴长，刺入壁上的活人碑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