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生日当天,我在床单上发现了整张人皮。
银行柜员指着蜕下的皮说:“这是你的信用凭证。” 昔日好友带我去高级餐厅庆祝成年,
菜单赫然写着“清蒸人排”。 “吃活的更新鲜,”他用新生的长舌卷住眼球,
“建议选刚毕业的。” 我默默翻开菜单:“要最瘦的。”生日过了十二点,
我立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倒不是天旋地转,也不是骨头里爆出刺来,
是一种从里面坍塌、然后又被某种粗糙坚硬的东西顶替填满的感觉。
它沉甸甸地坠在肚腹深处,冰冷,陌生。屋子漆黑,窗帘缝里漏进路灯的一缕黄光。我起身,
动作前所未有地滞涩,仿佛牵动的是别人的躯壳。黑暗中,手指触到床单,
不再是熟悉柔软纯棉的微暖,指尖划过的地方,湿漉粘腻,
带着一股生铁泡在污水里经年的——腥甜铁锈味。心里猛地一咯噔,像有颗冰疙瘩滚落下去。
我一把掀开乱糟糟的薄被。那东西就在那儿。在惨淡昏黄的路灯光圈里,赫然摊开着。
一张微微蜷曲着的人形空皮。皮肤灰白得像在水中泡涨久了,泛着一种濒死生物的黯淡光泽。
它松松垮垮地瘫在淡蓝条纹床单上,脸部空洞的眼眶和嘴唇的缝隙里盛满了更深的黑暗,
仿佛两个能吞噬光亮的无底洞。是我的脸。胃里一阵翻搅,不是害怕,是恶心。
巨大的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头顶,噎住了呼吸。十八岁零一分?
这就是那份传说中的成年礼?我哆嗦着伸出手指,戳向那空壳的“脸颊”。触感冰凉、柔软,
却带着一种诡异的韧性,像处理过久的生肉。指尖划过空洞的眼窝,
滑腻冰冷的边缘让我猛地缩回手,仿佛碰到了烧红的烙铁。皮肤之下,
属于我自己的骨头和肌肉触感怪异,坚硬、粗糙,像是裹了一层过度角质化的甲壳,
隐隐作痛。窗外,夜风掠过楼群空洞的低鸣钻了进来,更衬得屋内的死寂。
那张皮囊安静地摊在蓝色条纹床单上,像一句无声的宣告,宣告某段生命的彻底终结。
清晨的光线毫不留情地刺透薄窗帘,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亮痕,
也清晰地照亮了床头柜上那堆皱巴巴的东西。经过几个小时的凝滞,人皮似乎更加灰败了,
边缘开始微微卷曲,湿气也渗进床单织物的纹理里,晕开一片令人窒息的深色。
我像个木偶般坐在床沿,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身体内部那种被异物替代的生硬感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像是适应了宿主的身体,
与我的脊椎骨摩擦,发出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令人牙酸的轻微“咯吱”声。每一次呼吸,
都感觉肋骨间挤压着某种多出来的粗糙东西。不能再看它了。我用一块积满灰尘的旧桌布,
几乎是闭着眼睛,胡乱将人皮卷起。那滑腻、沾手的感觉透过薄布传来,
又是一阵强烈的反胃。裹好之后,手里如同拎着一袋腐烂的垃圾,沉重,污秽。
我急需一个地方处理掉它,或者说,认证它。城市街道的景象在眼前掠过,
既熟悉又陌生得出奇。广告牌上的模特笑容甜腻僵硬;行人快步疾走,
眼神空洞地掠过彼此的肩膀;公交车喷着墨黑的尾气,沉重地碾过坑洼的路面,
发出喘息般的嘎吱声。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一个庞大、无声而精确的规则运转着,
只是空气中多了一些往日不曾注意的细微味道——消毒水、过期油脂,
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带着腥膻的……甜?银行厚重的玻璃大门隔绝了外面的大部分噪声,
里面是标准化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调冷风。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
排在我前面的人似乎都抱着鼓鼓囊囊的包裹,形状各异,偶尔透过缝隙,
能看到包裹物边缘露出的灰白与软塌。终于轮到我。柜台后面是一张干瘪的脸,
像一枚风干的枣核。眼球浑浊发黄,细小的眼缝里射出一种机械的审视光。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粗糙干裂的手指朝我夹着旧桌布的手指点了点:“凭证呢?
没有出生蜕皮的原始材料,不能开户。这是规矩。”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咽了一下,
勉强挤出声音:“这……这个算吗?”我迟疑地将桌上那个滑腻的布卷推近了些,
手指微微发抖。老枣核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桌布卷上。他伸出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
动作却出奇地灵活,几下掀开了脏污的布料。
那张灰白黯淡、布满褶皱的人脸空洞暴露在银行惨白刺眼的荧光灯下。
他枯瘦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揪起人皮额头上垂下的几根发丝,凑到鼻子底下,
极其细微地嗅了闻。然后,指尖在那空洞的眼眶边缘仔细捻搓了几下,
仿佛在检查纺织物的弹性。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确认了什么,抬起浑浊发黄的眼珠,
看向我。动作干脆利落,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他打开桌上那只布满磨损划痕、颜色暗淡的金属收纳盒,“啪”一声掀开盖子,
将手里皱皱的皮像对待一张普通废纸般扔了进去。盒盖合上的瞬间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随即扯过一张印刷粗糙的单子,在某个空白处“噌”地盖上一个血红模糊的戳记。“吴明,
”他看着单子,又极其陌生地瞥了我一眼,语气平板,毫无起伏,
“新生个体的基础信用额度已激活。恭喜成年。
”那张单子被他从玻璃柜台下冷冰冰的小窗口中推了出来。
我盯着单据上那个鲜红的公章图案,它模模糊糊,像个凝固的、微缩的血泊。“以后,
” 老枣核眼皮耷拉着,重新埋首于他面前的文件堆,声音粘滞而公式化,
“按时足额缴纳‘代谢维护附加费’,别让下面部门找到你头上。懂吗?
” 他枯树皮般的指尖,状似无意却极其笃定地,在玻璃上轻轻叩点了两下,
发出“叩叩”的声音。这话语后面无声的阴影骤然坠落,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肩膀上。
下面部门?是指什么?维护费又是什么?
那张属于我的、被随意丢弃在金属盒子里的人皮影像不断闪回,
与眼前单据上那个模糊血泊般的公章叠加,冰冷粘腻的感觉瞬间从胃部重新升起。走出银行,
阳光刺眼得过分。人行道粗糙的水泥地透过鞋底传来热烫的微温。
我低头看自己握着单子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皮肤下那层坚硬粗糙的异物感似乎更加清晰了。就在这时,
一个略带兴奋但有点走音的声音劈开人群的嘈杂,直接撞进耳朵里:“吴明!吴明!嘿!
这儿!”我僵了一下,循声望去。一个人影正挥手跑来。是小秦?
那个曾经天天嬉皮笑脸缠着我讨论篮球和动漫的同桌?他确实是冲我来的,
笑容很热情地挂在脸上,但弧度显得异常固定。他的脸,是那张熟悉的脸没错,
颧骨、下巴轮廓依稀还能辨认。但皮肤的质地变了,显得异常紧绷,
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拉平了细纹,泛着一种塑料模特般的哑光。更扎眼的是他的动作,
跑过来的步伐有些说不出的僵硬不协调。他猛地在我面前刹住,惯性带起的风扑面而来,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雨后泥土腥味的香气钻入鼻腔。“吴明!哈哈,真巧!”他抬手,
极其自然地重重一拍我的肩膀。手掌落下的力道沉得像块砖头,
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那种异乎寻常的僵硬。那层紧裹着皮肤的光泽更加清晰地折射着太阳光,
“银行那边办好了?啧,蜕皮礼刚过,得庆祝一下啊!走走走,带你去个好地方!”他说着,
另一只手已经不由分说地勾住了我的手臂。他的臂弯接触我的皮肤时,透过夏日单薄的衣袖,
我感到一种冰冷的、非人体的韧性与光滑,如同套着层细密的鳞片手套。我想挣脱,
手臂微微用力,那搭上来的“手臂”却纹丝不动。
小秦拖着我直接拐进旁边一条不起眼的、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肩的小巷。巷口没有任何标识,
深处黑洞洞的,飘出炖煮肉的混合香料气味,异常浓烈醇厚,
却让人莫名联想到腐烂甜腻的水果。他脚步迅捷得不像话,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前进,
我的脚步被拽得趔趔趄趄,视线努力适应着巷子深处昏暗的光线。“就这?
” 我被他几乎踉跄着拽到了最深处。眼前是两扇包着深棕色旧皮革的大门,
铜质的球形门把锃亮如兽眼,冰冷地反射着巷口勉强透进的微弱天光。没有任何招牌,
门上唯一的装饰是中心一枚深凹进去的、线条盘绕复杂的徽记。“新开张的,‘饕影阁’,
格调不错吧?”小秦的声音压低了,带着点炫耀的得意。他伸手推门,动作流畅得不自然。
门向内打开的刹那,
仿佛有实质化的厚重气息扑面而来——更加浓郁的炖煮浓香、醇厚的酒味、隐隐的烟味,
还有……一种藏在这所有气味之下、让人浑身不自在的,如同旧抹布混合铁锈的甜腥气息,
若有若无,却顽固地盘踞着。暖色调的光线包裹上来。脚下铺着厚密柔软的深蓝色地毯,
踩上去悄无声息。墙纸是暗金色的浮雕纹样,描绘着藤蔓与硕大果实的纠缠。
座位是奢华的深红丝绒高背椅,将顾客隔成一个个相对私密的方岛。
交谈声汇成一片稳定的嗡嗡低鸣。
穿黑色马甲、佩戴洁白到刺目的手套的服务生托着闪亮的银质餐盘或剔透的水晶杯,
在桌椅间隙幽灵般无声地穿梭。唯一让我感到些许不对劲的是空气,它粘稠得像油,
吸进肺里有点发闷。那股旧抹布与铁锈混合的甜腥气息更重了。
小秦熟门熟路地带我来到靠里的一张桌子坐下。他的姿态松弛地陷入柔软的丝绒椅背里,
手指在菜单覆着深棕皮革的硬封面边缘轻轻敲击。那动作流畅优雅,
但关节弯曲的角度透出一种非人的僵硬。“看看?”他把厚厚的菜单推到我面前。
精美的烫金文字在丝绒桌面投下的柔和光晕里闪闪发亮。皮革封面光滑冰冷,
带着生皮的纹理感。我翻开第一页,
目光扫过那些花体印刷的菜名:“勃艮第陈酿慢炖……法式香草焗……” 中规中矩。
我机械地往后翻,香料味、汤汁名目……页面往后翻动,纸张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