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缥缈仙宗最卑微的半妖弟子,连杂役都敢啐我。妖族本就与世不容,
我感念掌门收留之恩,发誓此生效忠宗门,绝不叛变。直到某天,我不经意间闯入禁地。
掌门师兄,小半妖不日就要成年,她的尾巴可铸神器,妖丹可给怜儿续命。爹爹,
我想要新的狐裘披风。天劫将至,徒儿恳请师尊赐予神器,助我渡劫。不急,
那丫头跑不掉的,她跟她娘一样愚蠢,灰飞烟灭就是她们的宿命。一个,
是我视为亲母的师叔。一个,是我奉为天人的师尊。
以及天真善良的小师妹、同辈楷模的大师兄。他们聚在一起商量,要将我虐杀。
断尾取丹、剥皮啖肉。1禁地湿寒刺骨。我扒在石壁上大气不敢出。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不知是冷还是怕。可我的心明明是滚烫的。身体里流淌的兽血疯狂叫嚣着报仇。
弑母之仇、虐杀之仇、欺瞒之仇,戏谑之仇。同门师兄弟正在禁地外私下巡逻。
于现在的我来说。往前一步是死路,退后一步是深渊。谁!掌门孤月猛地一声呵斥。
他白衣胜雪,眉目疏阔。曾经我视他为天上有,地下无的谪仙,
如今只觉得是地府白无常来索命。我应该逃的。我法术不精,懦弱胆小。无来去,无归处,
生来便在缥缈仙宗。我打不过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一呼一吸的思量间,孤月闪身至面前。
他眸色微惊,如云如霜的白发轻纱般悬浮半空。你都听到了?我一动不动,
眼神越过他的面容,落在神器寒月九剑上。汹涌澎湃的灵力,轻巧清透的剑身。
她生前应当是极美的。这是用我母亲尾巴锻造的神器?掌门孤月并未回我,
温温吐出几个字,人妖不两立。我点头,把这句话当做他对我最后的教诲。爹爹,
出了何事?师妹清怜的声音传来,像山间清冽的泉水,甘甜怡人。趁孤月分神的一瞬,
我扭头,没命似地狂奔!风在耳边呼啸。我大口喘气,用上毕生的力气奔跑。不敢回头,
亦不想回头。我可以不活,但不想死在他们手中。禁地后山是悬崖。这是我为自己选的墓地。
有山有水,有花有草。铮鸣的剑声阻挡我的去路。我留你一命。孤月一行来得很快。
我回头,望见几人脸上毫无愧意,反倒是露出一种常见的悲悯。他们要杀我,
同时又在可怜我。可怜我什么?可怜我无父无母?可怜我愚蠢至极,认贼作父?
还是可怜我命不久矣?人妖不两立。我将孤月方才说过的话原原本本还给他。永安,
师尊一言九鼎,说过留你一命,不会食言。大师兄劝我。他既劝我,却又不敢看我。
缥缈仙宗万千弟子,他独独不敢看我。是了,我的尾巴是他心心念念的神器,他还年轻,
尚不能直视自己的卑劣行径。剥皮太疼,我熬不住。我们平静地像是在讨论晚上吃什么。
师姐,我不要狐裘了,你别想不开。清怜泫然欲泣,苍白的小脸在月光下愈发惹人怜爱。
明明一刻钟前,她还向孤月撒娇要我的皮做披风。现下,又说不要。人,都是这么善变吗?
原来小师妹是师尊的女儿,原来小师妹靠妖丹续命。藏得这般好,
大概孤月对清怜疼爱到骨子里。我噙着笑,将秘密轻而易举地捅破。赶来的师兄弟们听到后,
大为震惊。2几息的静默过后。孤月轻叹一句,终究是留你不得。
他宛若佛陀一般的慈悲神情,让我几欲作呕。你本就没想要我活,不是吗?
可有可无的点滴善意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你并非不染凡尘的谪仙,
而是擅于剥皮拆骨的屠夫。孤月一个抬手,寒月九剑中的一剑向我逼近,
精纯的剑风割破我的脸颊。血珠渗出,蜿蜒而下,像是血泪。无路可走。
我母亲的血肉化作伤我的利器。阿娘,你若活着,可会难过?孩儿快被这群畜生逼死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修仙之人耳力甚佳。大师兄清溪的脸霎时涨得通红,永安,放肆,
怎可侮辱师尊。清怜捂着耳朵躲在师叔云岚的怀里瑟瑟发抖,你看着那么柔弱那么可怜,
我却猜她在难过不能亲手扒下我的皮。其他的师兄弟低头不敢看我,他们虽欺我辱我,
却也懂我。知晓我自卑和本分。大……师兄,永安犯了什么错?若是言语之失,
掌嘴便是。不等清溪解释,一道冷光闪过,寒月剑已然穿透我的心口。
伴随着布料被刺破的声音。黏腻温热的血染红我的衣裙,像是黄昏时分天边的火烧云。
阿娘,不怎么疼。我喃喃自语。安慰阿娘也安慰自己。是孤月要杀我,与阿娘无关,
阿娘不要伤心。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孤月又问,带着虚伪的仁慈,和临死前的安抚。
是想让我说遗言吗?可缥缈仙宗成千上万名弟子,只有我一个半妖。数十年来,我独来独往,
无话可说,无人可诉。母亲赐名永安,祈愿我永世平安。终究事与愿违,我心不平,
永世难安。人有魂魄,妖有妖灵。魂魄可以往生,妖灵消散于天地。
我连来世报仇的机会都不会有。远处天空突然传来几声雷鸣。紧接着乌云密布,
将皎皎明月遮得一干二净。耳边瞬间响起低沉的咆哮。不是一声,是无数声。杂乱无章,
层层叠叠,震得人脑袋发晕。我与他们不同,听到声音的同时,我的血液在沸腾,在呐喊。
有人惊呼,万妖塔,是万妖塔的妖在叫嚣。师尊,是不是封印出了问题?
孤月瞥了一眼血流满地的我,不是封印的问题,应该是半妖的妖血刺激了他们的兽性。
放心,有为师在,出不了乱子。妖血,兽性,万妖塔。过去的许多年,
我无比厌恶自己半妖的身份,从不愿提起一个有关妖的任何字眼。如今,
却有种找到归宿的感觉。我还有许许多多的同类。缥缈仙宗不止我一个妖。除了死,
除了臣服,除了断尾挖丹,我还有第二种选择。乌云散去,我四脚着地化作原型。
雪白的毛发被血染成粉红。拼尽最后的一点气力,往万妖塔奔去。是囚笼,亦是我唯一生机。
师尊,快看,永安跑了。不对,她怎么往万妖塔的方向去?岂不是自找死路?
入塔前,我听到孤月凉薄冷淡的声音: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3十年光阴,
转瞬即逝。缥缈仙宗钟磬悠扬,道韵流转,一派祥和气象。此时的我正坐在万妖塔顶,
捧着狮妖的心肝吃得正欢。腥臭的血从我的指缝滴落。砸在一旁小兔妖的耳朵上。
染上星星点点的艳色。煞是好看。小兔妖被吓得不敢抬头,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姐姐,
可还有什么吩咐?我垂眼看她,胆小懦弱的模样一如十年前的我。无事,我要走了。
走?姐姐,你去哪儿?万妖塔只能进不能出。我并未多言,背着寒月剑从塔顶一跃而下。
一口气冲破数十道禁制。稳稳当当落在地面。几个守塔的弟子见到我,眼神中满是恐惧,
高声惊呼,来人啊,出大事了,万妖塔出了一只妖。封印松动,速去禀报师尊!
他们提着剑,双腿止不住地颤抖,分明是想阻我,可又不敢上前。带我去见孤月。
我幽幽开口。放肆!师尊岂是你想见便能见得。是个不怕死的,可惜,短命。
我脚底蓄力,一个前冲,将他的头强扭下来扔在其他师兄弟面前。喷溅的血液溅了半张脸。
带我去见孤月。哐当一声。有人吓得拿不稳剑。
有人强装冷静上前一步:我带你去见师尊,莫要残害无辜弟子。我仰着头,
跟着他们的步伐一路来到演武场。今日果真是个好日子。演武场的看台上。孤月,清怜,
清溪,云岚俱在。见到他们聚在一块,我打从心底开心。既然要报仇,
一次性报彻底报痛快才好。东一榔头洗衣棒槌不是我的性格。时隔十年,
我再次站在孤月面前。我不知他怎么认出我的,只看到他嘴巴一张一合,冷漠吐出一句。
妖孽,等你好久了。声音随即转厉:众弟子听令,摆阵,诛妖!不过一抬眼的功夫。
几十名缥缈仙宗的弟子在我周围四下散开,立定之后,或念咒,或掐诀。几息过后,
我的脚底升起道道金光。金光裹挟着充沛的灵力,在空中凝结成网,逐渐向我收拢。
我无悲无喜,盯着面前几人,细细打量。云岚用玉笛指着我,妖孽,还不束手就擒,今日,
就是你的死期。她今日打扮得甚是隆重,钗环首饰,一样不落。在我幼年时,
她曾用玉笛吹过一首曲子:永安,好好睡,不要怕,这里就是你的家。她随口的一句话,
我放在心里十数年。存着不敢与人知的心思,暗地里将云岚视作母亲。如今,
她指着我说:今日是我的死期。金光越收越紧,触及我的皮肤时,发出滋滋的声音。
不痛但痒。换做十年前的永安,此时已成一堆碎肉。我将妖力注入利爪,不费吹灰之力,
将金网生生撕裂。与此同时,布阵的几十名弟子全数倒地,昏迷不醒。阵法已破,
布阵人必遭反噬。我平静地望着孤月,等他的下一步动作。
这十年的每一天我都当成最后一天在过。每日,我要杀一只妖,剖出他们的心肝,
一口一口吃下去。十年炼狱,万妖喋血。人血已干,唯余妖心。我回来了。不再是半妖永安。
而是狐妖永安。今日,不是我的死期,而是他们的死期。4我轻而易举破开阵法,
让长老们吓白了脸,他们的眼神从一开始的不屑,转变为惊恐不安。小小年纪,
竟有如此实力?才十年,十年而已。他们或叹息,或不解,或无奈。十年,
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久。但对于身处万妖塔的我来说。度日如年。三千多个日夜,
只有血腥和杀戮的日子。我饿了吃肉,渴了喝血,已经褪去人性,完完全全变成一只野兽。
一头只知报仇的野兽。我桀骜不驯的目光激怒了清溪。他从台上一跃而下,用剑指我,
妖孽,我来会会你。没有多余的动作,他一手成掌,将全部灵力注入本命剑,破开长风,
向我直冲而来。刚毅的脸庞带着必杀的决心。清溪是孤月的大弟子,
亦是缥缈仙宗掌门继承人。他的天分一般,胜在勤勉。无人知晓,我与他,曾有过一段情。
他曾许诺我:永安,或许我不能许你名分,但我此生挚爱唯你一人。
我们甚至来不及道别。再见便是仇人。面前的空气如水波般荡漾般荡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动作。在近身的前一刻,身影消失。永安,是我对不住你。
耳侧响起一句叹息。他曾说过,不负天下,亦不负一人,我是弱小的半妖,只管站在他身后。
等他继承孤月的衣钵,偌大的缥缈仙宗,总有我的一席之地。如今,他为了赢我,
从背后偷袭。更讽刺的是,他居然跟我说对不起。杀人前先说一句对不起。我只觉得他可笑。
跟兽妖比速度,是愚蠢不堪的想法。哪怕过去十年,清溪依旧是那个资质平庸的清溪。
相比对不起,我更希望他说:绝不后悔。这样至少证明,我给予过感情的男人,
不是一个无能小人。风声戛然而止。清溪瞪大着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捅入自己心口的剑。
这不是我的剑。是他的本命剑。就在刚刚,我亲手折断他的本命剑,将它送进清溪的胸膛。
鲜血渐渐染红他的身体。清溪的灵力开始溃败消散。他的体力渐渐不支,整个人摇摇晃晃。
喃喃自语。为什么?我苦修数年,到头来,竟连一个半妖都比不过。
老天待我如此不公。突然,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寒月剑上,这把剑,
是当时孤月刺穿我心口的那把,神器,因为没有神器,所以我才输,神器,给我神器。
永安,快把神器给我。他不顾血流不止的伤口,眼神近乎癫狂,纠缠上来,想要寒月剑。
我一脚踹飞了他。5清溪的身躯升至半空又重重坠下。骨头的碎裂声哪怕隔了几丈远,
依然清晰可见。强烈的撞击让他七窍流血,临死前嘴里还喊着,神器,给我神器。
全场落针可闻。清怜坐在梨花木的椅子上冲我大叫:你怎么敢杀大师兄!
我的目光移向那个瘦弱不堪的身影。如今的清怜已是强弩之末。她的身子虚弱透了,
走两步喘两口。阿娘的妖丹不能保她一世平安。我不仅杀他,我还要杀你。清溪于我,
不过是背叛之仇,念及过往情分,我留他一个全尸。而清怜体内,有我阿娘的妖丹。
她必须死。我双脚蓄力,五指成爪,目光如炬,全身包裹着激增的妖力,向看台直冲而去。
孽畜,休得放肆。一柄拂尘挡住我的去路。是云岚。她身披狐裘,挡在清怜面前,
她保养得极好,比起病殃殃的清怜,可以算得上姿容胜雪。我曾仰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