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陈阳坐在收银台后那张快要散架的电脑椅上，听着唯一活物的声响——一只苍蝇。它不知从哪条缝隙里钻了进来，此刻正不知疲倦地，一遍遍撞击着身旁货架上那罐番茄酱的玻璃瓶，发出“嗡”和“嗒”的单调循环。
超市里的寂静是粘稠的，像一块忘了放进冰箱的黄油。
那是死的循环。
他面前的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和一种混合的气味：香皂的工业芬芳、薯片包装袋的塑料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门缝外渗进来的、类似铁锈与烂肉的腥气。
三天前，这股腥气第一次钻进他鼻孔时，街上正上演着人间地狱。他和妻子李婷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在尖叫与血泊中，将那扇厚重的卷帘门“哗啦”一声彻底放下。
那一声巨响，仿佛是世界关上了灯。
超市成了唯一的孤岛，而他们，是岛上仅有的两个鲁滨逊。
“陈阳。”
李婷的声音从罐头区传来，平直，没有温度，像手术刀划过玻璃。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转动椅子，吱呀作响。李婷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罐黄色的罐头。她穿着一件灰色的运动服，头发用一根筷子随意挽着，曾经很在意的几缕白发，此刻在头顶的应急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她很瘦，锁骨的形状都清晰可见。
“怎么了？”他问，声音沙哑。三天里他们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三十句。
“这个，”她举起罐头，标签上“欢乐家”三个字已经有些褪色，“过期三个月了。”
陈阳看着那罐头。凤梨罐头。他记得，那是半年前进的货，就剩下这最后一罐了。他甚至记得当初为什么要进这个牌子，因为李婷随口说过一句，他们刚开店时，为了庆祝第一笔过千的收入，买的就是这个。
那时，他们还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用一个搪瓷盆分着吃，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甜，甜得发齁。
“现在这个世界，”陈阳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磨损后的疲惫，“‘过期’这两个字，已经算是个奢侈品了。”
“习惯。”李婷说，声音依旧平直，“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上心。进货时看一眼生产日期，会死吗？”
来了。陈阳的背部肌肉瞬间绷紧。又是这个。是这个熟悉的、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引发的，通往万丈深渊的开端。他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从罐头过期，到他忘了交电费，到当初不该听他的盘下这家半死不活的超市，再到……嫁给他，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这是他们演练了上百次的剧本，熟悉到他甚至能预判她下一句叹气的频率。
“婷婷，”他试图让声音柔和下来，“现在计较这个，有意义吗？”
“没意义。”她终于转过头，目光像两枚冰冷的钉子，钉在他脸上，“就像这家店，开着也没意义。就像我们的日子，过着也没意义。一切都没意义，所以就可以破罐子破摔，是不是？陈阳，你永远都是这样。”
她把罐头“砰”地一声放在收银台上，震得那只苍蝇都惊飞了起来。那罐头的边缘，有一块小小的凹陷。
“我就是受不了你这副样子！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样子！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李婷的声音终于失控了，带着压抑了三天的颤抖，“你除了坐在这里发呆，还会做什么？！”
陈阳猛地站起来，椅子被撞得向后滑开。他死死盯着那罐头，仿佛要把它看穿。害怕？谁不害怕？他每天凌晨三点都会准时惊醒，听着外面那些“东西”不知疲倦的抓挠声和嘶吼声，每一次都以为那扇门会在下一秒被撕开。他不敢告诉她，超市的后门木板，已经出现了一丝裂纹。他怕她会崩溃。
他承受着，沉默着，而在她看来，这就成了“无所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