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断魂崖顶嘶吼。铅灰色的天穹沉甸甸地压下来,
几乎触碰到那些嶙峋狰狞、宛如地狱鬼爪伸向天空的怪石。几株枯松被风粗暴地撕扯着,
扭曲的枝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甩下大团雪沫。
厚厚的积雪覆盖着一切,反射出一种刺眼又冰冷的惨白,天地间唯一一点异色,
是谢沧海那身洗得发白的旧青衫上,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陈旧血斑,如同烙印,
无声诉说着过往无数场无人知晓的挑战。风是唯一的咆哮者。它卷着坚硬的雪粒,
疯狂抽打着岩石,噼啪作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鞭子。枯枝断裂的脆响不时刺破这狂暴的喧嚣,
随即又被更猛烈的风声吞没。在这片混乱的风雪暴虐之外,
却笼罩着一种更深沉、令人窒息的死寂。崖边不远处,稀疏地立着三五个人影,
皆是江湖中跺跺脚便能震动一方的人物。此刻,他们屏息凝神,
连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惊扰了什么,目光死死锁在崖边那个身影上。
寒意无孔不入,穿透层层衣物,直刺骨髓。每一次吸气,冰冷的空气裹挟着细微的冰渣,
刮擦着喉管与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谢沧海就站在那万丈悬崖的最边缘,
狂风卷动他破旧的衣衫,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他撕碎抛入深渊。然而他的身形,
却像崖边一块亘古存在的磐石,纹丝不动,与身后险峻的山岩融为一体。这份极致的沉静,
在风雪的狂暴映衬下,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深不可测。他微微闭着眼,
面容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那双眼睛即便阖上,也仿佛能让人感到其下深潭般的平静,
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倦怠。腰间悬着那把曾令整个江湖闻之色变的古剑,
剑鞘竟是最寻常不过的乌木所制,粗糙,甚至有些磨损。
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远处那几个凝立的“看客”,
一丝微不可察的嘲弄在眼底深处一闪而过,旋即又被那无边的疲惫覆盖。这些人的目光里,
有敬畏,有紧张,有贪婪,甚至有幸灾乐祸——他们期待的,不过是一场精彩的“表演”,
一场关于“天下第一”名号的血色献祭。就在这时,崖下传来一阵狼狈不堪的挣扎声。
一个身影,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陡峭的雪坡上爬了上来,每一次动作都带起大片雪雾。
他滚落在崖顶的积雪里,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破旧风箱在拉扯,
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剧烈翻腾。他身上的粗布短打被荆棘和岩石划得破烂不堪,
沾满了泥污和半融的雪水,脸上带着冻伤和擦伤的血痕,嘴唇冻成了骇人的青紫色。
他死死攥在手里的,与其说是一把剑,不如说更像一根勉强磨出点刃的铁片,锈迹斑斑。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腿却一软,又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他是陈碌。此刻,
巨大的恐惧像冰水灌顶,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死死盯着崖边那个仿佛与风雪同化的身影——谢沧海!仅仅是这个名字,
就足以让他肝胆俱裂。远处观战者那边,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如同冰冷的针,
狠狠扎进他的耳朵。那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看,又一个不知死活的蝼蚁!
” “这年头,送死的都这么寒酸了?” 屈辱感混杂着恐惧,几乎将他撕裂。
他为什么在这里?是被那伙逼债的凶徒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还是被那个阴狠的小头目用病重老娘的最后一线生机相要挟?他脑中一片混乱,
只剩下无尽的后悔和绝望的冰冷。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恐惧压垮、只想转身跳下悬崖一了百了时,一个声音,
清晰无比地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盖过了风雪的嘶吼,也盖过了观战者的嗤笑。
那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诱人的力量,
像溺水者眼前唯一漂浮的稻草。“小子,想活命吗?”陈碌猛地一颤,
死灰般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微光,如同濒死的鱼在岸上最后一次弹跳。紧接着,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魔性的蛊惑和荒诞不经的意味:“想不想…当一回‘弑神者’?
”轰!陈碌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直冲头顶,冲散了冻僵的麻木,冲垮了绝望的堤坝。
瞳孔在瞬间收缩到极致,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扭曲的贪婪瞬间吞噬了他!活命!一步登天!
成为斩杀天下第一的“弑神者”!这还用选吗?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
下意识地狠狠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紧握锈剑的手指因极致的激动而剧烈痉挛起来。
眼中那点微光,瞬间燃烧成两簇疯狂、扭曲、不真实的火焰!“报酬?
”那疲惫的声音在他脑中继续,清晰得如同耳语,“崖下三里,废弃山神庙,断佛座下,
有‘惊鸿一瞥’与‘回风拂柳’的图谱,够你用了。”惊鸿一瞥!回风拂柳!
这两个只在江湖传说里听过的名字,如同炸雷在陈碌脑中轰鸣!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嘶吼出来。下一瞬,崖顶的风雪骤然被撕裂!谢沧海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宣告,那柄寻常木鞘中的古剑骤然出匣,剑身映着惨白的雪光,
划出一道冷冽刺目的轨迹。霍霍剑光瞬间爆发,如同千百条银蛇狂舞,搅动着漫天风雪!
一股沛然莫御的剑气轰然炸开,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道狂暴的雪龙卷,直扑陈碌而来!
那气势,仿佛要将整个断魂崖连同陈碌一起劈成齑粉!观战者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
有人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陈碌魂飞魄散!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他完全是凭着求生的本能,身体在巨大的恐惧驱动下,
地、用尽全力地施展出刚刚烙印在脑海中的那招“惊鸿一瞥”——一个极其华丽迅疾的虚刺。
锈迹斑斑的铁片歪歪斜斜地刺出,轨迹粗糙可笑。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谢沧海那看似毁天灭地的一剑,却微妙地慢了那么极其细微的一刹那!
剑尖裹挟的劲风呼啸着擦过陈碌的耳畔,割断了几缕头发,冰冷刺骨,
却偏偏没有伤到他分毫!陈碌那歪斜的刺击,
在谢沧海这恰到好处的“迟滞”和步法微妙的牵引下,位置和时机竟显得惊险又诡异!“咦?
”一个观战的老者眉头猛地一跳,浑浊的眼中爆出一丝精光,“这身法…有点邪门?
”陈碌根本来不及思考,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谢沧海的身影如鬼魅般欺近,剑势再变,
如同层层叠叠的怒涛,每一剑都指向要害!陈碌感觉自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片枯叶,
随时会被彻底吞噬。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回风拂柳”四个字在疯狂闪烁!
他拼命扭身,试图模仿图谱上那看似精妙绝伦的转身格挡。重心瞬间失控!
他整个人像喝醉了酒一样向前踉跄扑倒,姿态狼狈不堪。就在他即将摔个嘴啃泥的瞬间,
谢沧海的剑光再次微妙地一偏,带着凌厉的劲风,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掠过!
而他向前扑倒的势头,配合着手中那把锈剑无意识地向前一递,
位置竟“恰好”指向了谢沧海肋下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好险!谢前辈那一剑差点…不对!
”另一个观战的中年剑客失声低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是那小子…歪打正着躲得妙?
这运气…”“这…这无名小卒竟能撑这么久?”第三人喃喃自语,
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一种“似乎有道理,
但又隐隐透着强烈不对劲”的暗流在几个观战者之间无声涌动。
陈碌眼中只剩下谢沧海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以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就在他再次被逼入绝境、锈剑乱挥之际,
他清晰地看到谢沧海的眼神似乎极其短暂地、微不可察地向他右下方瞟了一眼!一个信号!
一个在高手眼中几乎如同白昼举火般明显的破绽,瞬间出现在谢沧海的左肋下方!
仿佛他全力一剑刺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刹那!机会!这是唯一的活路!
也是那“弑神者”名号的唯一阶梯!巨大的狂喜和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
陈碌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铁片,
朝着那个破绽,狠狠捅了过去!噗嗤!一声沉闷得令人心头发紧的撕裂声响起。
没有预想中刺穿血肉筋骨的可怕阻力。剑尖仿佛扎破了一个装满温热液体的皮囊。紧接着,
一大蓬极其刺目、极其粘稠的、带着浓烈铁锈腥味的“鲜血”,
如同喷泉般猛地从谢沧海的肋下狂飙而出!瞬间染红了他破旧的青衫,也溅了陈碌满头满脸,
温热的、带着怪异甜腥的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呃啊——!”谢沧海的身体猛地一颤,
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空洞、黯淡,
仿佛生命之火在刹那间被彻底吹熄。一股柔和的力道不着痕迹地拂过陈碌刺来的锈剑,
牵引着他。同时,谢沧海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又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
以一种充满戏剧性和震撼力的姿态,向后飘飞数尺,然后重重地、轰然砸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溅起一片猩红的雪沫。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死寂。
风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那几个观战者如同被冻住,
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中。“谢…谢前辈?”一个声音颤抖着响起,
带着哭腔。不知是谁带的头,几人几乎是同时猛扑过去,围在谢沧海的“尸体”旁。
有人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有人去摸他的颈脉——脉搏似有似无,
微弱到如同游丝,冰冷得可怕。再试心口,那心跳更是微弱得几乎停滞。
“死…死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声音嘶哑,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指尖还残留着那冰冷肌肤的触感,“谢沧海…真的…死了!”巨大的震撼如同实质的冲击波,
横扫了整个断魂崖顶。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猛地聚焦在那个呆立在原地的人身上。
陈碌。他浑身浴血,大部分是谢沧海那喷溅出的、粘稠刺目的“血”。
那把锈迹斑斑的铁片还死死攥在他剧烈颤抖的手里,剑尖滴落着同样的猩红。
他脸上混杂着极度的惊恐、一片空白的茫然,
以及一丝刚刚燃起、却因眼前景象而扭曲变形的狂喜。
他像一尊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尚未定型的泥塑,僵硬地立在风雪中,
承受着那几道目光的炙烤——敬畏?恐惧?探究?或者…怀疑?“弑…弑神者…”不知是谁,
梦呓般地吐出了这三个字。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陈碌混沌的脑海。弑神者。他,
陈碌,一个被逼上绝路的无名小卒,杀死了天下第一的谢沧海!名号如同野火燎原,
瞬间席卷了整个江湖。“弑神剑”陈碌!一座冠以“弑神”之名的巨大庄园,
在风景如画的江南水乡拔地而起。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曲折的回廊连接着精巧的亭台,
假山奇石点缀着碧波荡漾的池塘。仆役成群,穿梭其间,个个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
然而,当陈碌独自一人走在空旷得能听见脚步回声的华丽厅堂中,
只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空洞。这巨大的宅邸,像一座黄金打造的冰冷坟墓。夜夜笙歌。
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陈年佳醇开了一坛又一坛。环肥燕瘦的美人依偎在侧,巧笑倩兮,
眼波流转。她们柔软的指尖拂过他的锦袍,温言软语如同蜜糖。
但陈碌很快便看透了那层薄纱。她们的目光,那些看似倾慕的眼神,穿透他的皮囊,
牢牢钉在他腰间那把新得的佩剑上——一柄名为“斩龙”的利器,剑鞘镶金嵌玉,华贵逼人。
她们看的是“弑神剑”,是这名号带来的权势和光环,而非他陈碌。
那些围着他阿谀奉承、称兄道弟的“朋友”,推杯换盏间信誓旦旦,转身离席,
他偶尔捕捉到他们嘴角残留的一丝鄙夷,眼神深处那抹难以掩饰的轻蔑。这柄“斩龙”剑,
重金购得,光华夺目,象征着新的身份。陈碌曾踌躇满志地在演武场挥动它。然而,
剑身沉重,重心古怪,远不如当初那把锈迹斑斑的铁片顺手。一次酒后兴起,
他试图舞个剑花,剑柄竟在掌心一滑,沉重的剑锋带着风声呼啸着擦过他自己的小腿,
吓得一旁侍立的仆役面无人色,连滚爬爬地扑上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酒意全消。
他被奉为武林盟主的座上宾,坐在最尊贵的主位。四周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谄媚的话语如同潮水般将他包围。佳肴美酒在前,陈碌却如坐针毡,
仿佛身下的锦垫里藏着无数钢针。每一次举杯,每一次微笑,都耗费着他巨大的心力。
他像一只披着华丽羽毛的惊弓之鸟,生怕下一刻就有人站起来,
朗声提议:“久仰陈大侠‘弑神剑’威名,当日在断魂崖那招‘惊鸿一瞥’真乃神来之笔!
今日盛会,何不让我等再开开眼界?”冷汗瞬间就会爬满他的脊背。他只能强作镇定,
要么借着酒意摆手推脱,要么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站起来,
装腔作势地比划几下那早已在富贵中荒疏的、谢沧海教的花架子。动作僵硬,气势全无,
甚至差点被自己绊倒。每一次这样的“表演”之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
那些敬畏的目光深处,疑惑如同水底的暗草,疯狂滋生蔓延。
那无声的疑问比刀剑更锋利:这……就是能杀死谢沧海的剑法?恐惧如影随形,
化作夜夜纠缠的梦魇。有时是断魂崖顶,谢沧海的身体在血泊中诡异地蠕动,然后缓缓站起,
那张灰败的脸上露出一抹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笑,一步步向他走来,
声音如同九幽寒冰:“骗子…小偷…”有时是他站在万众瞩目的擂台上,
被一个真正的挑战者当众轻易击败,佩剑折断,华服撕裂,